循著母親的投射,在這過程中,我猜當年仍是孩子的我,許多時候其實是惶惶不安的,不知道母親何時又對於生活有意見,對於我的行為有意見,我難以捉摸她的狀態,或者說,也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們去如何留意她的狀態。大概,如果母親的小店生意那天還算不錯,那麼回家時母親會顯得比較愉快與放鬆,比較高的機率不會被挑剔叨念。
如果日子很平凡,那麼,不安成真的機率便又再高一些,不管是具體的我的作業,或是沒人說得準的互動態度,都能讓她對我不悅。運氣好一點的話,她就是叨念幾分鐘,我閉嘴乖乖去照她的要求修正,讓她覺得她講的話我有聽進去,有配合她,那就沒有後面的事。運氣差一點,她的叨唸份量太多,我心情不好能忍受的也有限度時,就言語回擊她,她便是加大火力輸出,開始拉出歷史的抽屜,數算她的辛勞與為我們孩子的犧牲。
有時,如果我還能默默聽著,我其實有一種直覺,妳說的這些,是妳的選擇,為什麼要把帳都算在我們頭上,妳的生意做得不好,妳父母親對妳幫忙的人情,妳向別人借錢,這些都是妳的選擇,為什麼,要把帳算在孩子頭上,要求孩子負責善後,要求孩子甚至應該為此好好對待妳,都聽妳的話。
可是,母親沒有辦法接受那是她自己的責任,恐怕她心裡沒有意識到卻又隱約知道的是,她承擔不起,於是她自動的認為這些事情不應該她一人承擔,還有,她應該從生活中獲得更多補償善待。母親的生活裡,再沒有多少別人,她也再難要求其他不夠親近的人,於是這種近乎無盡的補償善待責任,便落在她的孩子身上,我們成為理應好好照顧她的人,或者說,我們需要討好她。
兩年前,我幫母親辦的手機門號到期要續約了,帳單與聯絡訊息總是發來通知我,我有些不堪其擾,直接和母親談,趁著續約時要把門號的姓名轉換給她,以後她可以自己聯絡,不用再經由我這裡轉訊息,我要求她把身分證資料寄給我。她一開始說身分證不能寄,寄丟了很危險,我說明明更早一點,她也把身分證寄給姊姊,我覺得那是藉口,她不承認。我又繼續說,改成妳的名字妳比較方便,訊息不用再經由我這邊處理,到底有什麼不可以。
經過許多我想要弄清楚的對話之後才抵達她的焦慮,她說我和她的生活就沒有多少互動了,為什麼這個事情不能繼續放在我這裡處理。到這裡,我比較能確認她要的不是她生活表面時經常在叨念的把事情處理好或是聽從她的意見,而是這些互動過程的連結,她所投射的一切,其實因為焦慮失去關係,而是要控制這些關係保持連結。
我沒有再堅持要把母親使用的門號名字改為她,我兩年前續約了,上週,又續約了,都是我的名字。
好似她無時無刻在要求孩子聽她的話行事,同時是不斷在確認,孩子們是愛她不會遺棄她的,儘管我做到了某個程度,卻仍然無法滿足她時,她便是加大力道的投射,認為我做得不夠多、不夠好,而這便引起我被攻擊的恐懼而反擊,她只能是更焦慮互動關係的不佳。然而,她少有其他的方法,她既沒有方法安撫她自己的焦慮,也沒有別的方法調整或修復互動關係。
若不是某種關係之間的天性,還有我們身為孩子的本能,以及更多的好運使然,恐怕再多的討好背後的不安到了極致,或是再多的反擊背後的恐懼到了極致,只怕是我對自己的自我攻擊或與母親的關係完全斷裂要成為更逼真的現實。
讓我與自己說說話:
你想起電影《心靈捕手》羅賓威廉斯對著麥特戴蒙說:「這不是你的錯」,說了好多次,好多次。你那時並不明白為什麼要說那麼多次,你看得出來麥特戴蒙一開始並不相信,而後來才被動搖,相信他被父親攻擊、被家暴,不是他的錯。
你和他一樣,你只是很難在幼小與年輕的時候分辨,那不是你的錯,甚至,你並不容易接受那不是你的錯,因為你的照顧者總說那是你的錯,甚至為此動手。
你並不容易理解,這些所有關係中的互動,全是你的母親對於關係可能斷裂的恐懼,或許,更確切的說,她恐懼自己被遺棄,於是她寧願無視於現實生活不便或不合理的代價,也不要將她自己使用的門號改為她自己就可以處理的名字,她需要的是你在幫她處理的連結。
她總是說她沒有選擇,而你練習提醒自己有選擇,儘管你面對她的投射時仍有不安與恐懼,若以這些不安恐懼與她互動,便是發展成為了投射性認同,於是你知道她的投射,然後你知道你做的這些事情不是自動化回應她的投射,而是多一點理解她在關係中的焦慮。
你不回應她的投射,而是理解她的焦慮,你就有了自己的選擇。
2023.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