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31|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論語漫讀(2):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王道政治」的自大與保守

電子書:《論語漫讀》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兩句話講究比較大。歷來的詮釋都沒有講透,只停留在字面意思,而沒看出這也是孔子及儒家對待周遭世界的態度,潛移默化卻深遠地影響了後世。

我們今天讀《論語》,重點不在於他的原意或字面意思是什麼,而是要看古人是如何理解和運用的,進而甄別影響是好是壞?即便古人誤解了原意。再說,是否誤解了,有時也很難求證。

通常的解釋,接上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若學有所成,並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與贊同,名聲遠揚,就會有志趣相同的人前來請教。這當然令人十分快樂。樂與悅有所區別,樂是喜形於色,對周圍人會產生影響和感染;而悅是自個兒悄無聲息的愉快之態。

如阿基米德苦思浮力定律不得,洗澡時突然靈光一現,通徹明瞭;立馬跳出浴缸,衣服也不穿,跑出門去,沿街大聲嚷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像剛下蛋的母雞一下。這就是樂!

又如釋迦牟尼在靈山講法,信手拈花,弟子迦葉心領神會,會心一笑。這就是悅!可見西方人張揚得多,學有所成就樂不可支;而東方人則只是悅,含蓄內斂多了。

若學有所成,卻不為人所知,或得不到多大的贊同,孔子則以為也不要因此而不高興,面有慍色。慍,生氣,不高興的意思。能做到這樣,才算是有涵養的君子。

這兩句話闡述了孔子傳播傳授知識的前提條件。若你來虛心請教,那我很高興,很樂於教你;若你不識貨,不來請教,我也犯不著不高興,非要死乞百賴去教化你。《易經·蒙卦》也言,「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和孔子這句話意思相近。孟子對來求學的學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也能相互印證。

但其實知識的傳播傳授,在先學和後學之間,有多種情況。以學生做題為例,老師在課堂上佈置了一道很難的數學題。有學習好的同學先做出來了,就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把筆一擱,坐在座位上顧盼自如,左右張望。鄰座的同學一瞧,知曉他做出來了,就會有來請教的。一種情況,他可能很樂意幫助解答。孔子就屬於這種;還可能,請教他,他不願意教。第二種情況,他看見其它同學抓耳撓腮,明顯是遇到了困難,就主動前去幫助講解。

別人來請教,卻一口回絕,這肯定不好。但非要等別人來請教才肯教,也未免保守了。孔子的這種教學態度投射放大到儒家的王道政治上,就形成了一種自大與保守的心態。王道政治的核心要義是「尊尊親親」。儒家認為華夏民族「尊尊親親」,所以是文明的;而周圍的夷狄蠻戎不「尊尊親親」,弑親弑君頻繁發生,遵循完全憑孔武之力決勝的叢林法則,則是野蠻未開化。孔子就說過:「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對夷狄滿是鄙夷不屑。

夷狄更接近於原始人,他們的法則就是猴群爭王的法則,單挑決勝制。當然年老的打不過年青的。儒家堅決反對這樣幹,反對年青人挑戰取代老人的權力,兒子挑戰取代父王的權力。其實,早先華夏的堯禪讓舜,舜禪讓禹的傳說也與夷狄一樣,被儒家美化成禪讓了而已。這個分別產生於生產方式及組織規模的不同。「尊尊親親」適用于農耕生產方式和大的組織規模;而單挑決勝則適用於遊牧生產方式和較小的組織規模。

儒家認為華夏是天下的中心,文明的中心,周圍的夷狄蠻戎是野蠻的,而且不配接受文明。離華夏中心越遠越野蠻。這就是儒家的「天下觀」。 儒家對待夷狄的態度是,夷狄願意來歸化,當然歡迎,就成為華夏一分子。「夷夏之辨」不以血緣分,而以禮儀分。但華夏也不主動去教化夷狄。孔子所謂為政「近者說,遠者來」。孔子周遊列國,傳教的範圍僅局限于華夏文化圈,從來沒有去華夏文化圈外去傳教。當然,可以說這是苛求孔子,他所宣導的「王道政治」,在圈內還沒有實現呢!但問題是,如果他的主張在圈內得到實現,他會去圈外傳教嗎?肯定不會,他壓根沒這想法。二千多年來,他的徒子徒孫也沒有這樣幹過。

但基督徒和佛教徒就大不一樣。他們不遠萬里,跋山涉水四處傳播教義,不分同族異族。達摩祖師東渡中國,鑒真和尚東渡日本,西方傳教士滿世界傳教。穆斯林則靠武力擴張,將信仰強加給被征服民族。儒家巋然不動,他們則主動出擊。儒家是保守的,而他們是擴張的。儒家認為,我的東西很好,但落後民族不配。除非主動來請教才樂意教,如日本「遣唐使」。但你要儒生飄洋過海去日本教化日本人,他們就沒有這種想法;他們則認為,我的東西很好,但落後民族應當學或必須學,我要主動來教你做人。儒家是「有朋自遠方來」,他們則是「無朋也要到遠方去」。 儒家認為 「王道政治」 雖然具有先進性,但卻不具有普世性,只適用于華夏;而這些宗教則認為其教義是絕對真理,而且具有普世性。

天朝的朝貢體制也萌生於這樣的自大心理。歷朝歷代皇帝都很享用,不惜代價營造萬邦來朝,「有朋自遠方來」的盛況。日本、越南、朝鮮慕我天朝的文明與繁榮,前來朝拜和學習,就大加賞賜,好讓他們著實豔羨與臣服天朝的禮數與威儀。

因而,儒家思想的傳播是相當被動的。有來取經的,沒有去傳經的。儒家文化圈的擴大主要靠北邊的遊牧民族打進來,同化了他們;再就是日本、越南、朝鮮來主動求教。現在我們主動傳經了,去世界各地建孔子學院。但這更主要地是迫于西方文化演變的壓力而做出的被動反應。要是西方不對中國施加影響,才樂得「井水不犯河水」呢!

2017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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