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7閱讀時間約 0 分鐘

《天殺!我的身體被劫走了》08

_『合掌』

踏出復健練習室時,瓊只覺得身心俱疲。

『這樣姿勢不標準呦!來!我們再加練一組!』

『配合呼吸哈!來!吸氣——再來慢慢地吐——來!還沒到底,再吐!吐、吐、吐⋯⋯很好!你的肺活量也不太行呀。沒事,我們一起加油    ,把它們練起來!』

『孔小姐,你在家是不是沒有確實地做練習呀?有?有配合智能助理的輔助嗎?你確定?』

『這不應該呀!我的數據上顯示你的胸肌跟背肌的拉張力還是很明顯地不平衡,這樣下去,我必須為你做新的計劃方案,我們可能要拉長我們的計畫執行時間。』

『機械被動拉伸?你想用那個?如果是一般人還可以,但你現在是肉體更換的適應期,正是大腦跟肉體的磨合階段,如果依賴機械的話,就比較難糾正你在無意識的小習慣。』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盡全力地幫助孔小姐你的!我們一起加油!你一定可以的!要相信自己!來,笑起來!』

『累?那是錯覺、是你的錯覺!你不累!好,再來一、二,撐住!』

⋯⋯

哪怕課程早已結束,教練的聲音依舊在瓊的耳邊迴盪,轟隆隆的。

她癱軟無力地靠坐在交通工具上,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塊沒有靈魂的豬肉,她的靈魂跟著體力一起被抽乾了,是被教練抽乾的。

教練是個好人。

她對教練這個人絕對說不上討厭。

他陽光、正向、開朗,永遠像是有用不完的熱情。

為了協助瓊渡過術後的適應期,他表現得比瓊本人更加地積極,即便瓊本人並沒有要求,他依然主動地幫她設計了脊椎骨盆矯正的運動菜單。

在教練激昂的情緒之下,哪怕瓊覺得全身上下再也沒有一條肌肉能支撐她移動了,再下一個口令時,她還是會用不知道哪裡生來的意志力,硬是完成指定動作。

就怕一個不小心,人家又來一句「這動作不行喔~我們再加一組吧!」。

哼哼,嗚⋯⋯拜託!希望今晚不要再夢到教練的笑臉了!讓我休息吧!⋯⋯想著,瓊的眼角流出無形的眼淚。

教練是達納介紹的,說是跟他同一個學程的學弟,專業過得去,對人也很好,很有耐心。

沒錯,對方確實十分地耐心,瓊感覺自己的耐心要先教練一步消失殆盡。

她本來也就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這注定是一場會輸得比拼⋯⋯雖然這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場比賽。

再次翻看一週前的訊息,陰鬱的情緒比起那時的氣憤與不解更加地濃郁。

她跟達納之所以會相識,是始於數個月前的一場意外事件。

不論如何,那絕對稱不上是一場愉快的經驗,其影響至今仍在。

瓊自始自終都認為,在這個事件裡,自己百分之百的是個受害者。

對於劫走身體的強盜、沒有多做提醒的保險、老給自己白眼的同事⋯⋯她並不是沒有歸責於他人的時候,只是事後細想,她不免地認為這些不幸多來自於自己的不仔細。

也許,自己當初應該選擇保全更加完整的大型美體工作室,就不會發生身體被搶走這種事情。

也許,自己當初應該確實地了解人造軀體的說明,再下決定,這樣就不會因為身體異變而感到緊張。

也許,自己當初應該要低調一點,就不會引得他人側目,製造一些不必要的負面情緒。

⋯⋯

雖然她承認問題來自於自身,可是,她本來就不是個會苛責自己的人,所以,她也並沒有太在意那些對與錯。

對於達納,這場意外事故的另ㄧ個當事人,起初,瓊更多地是煩躁與不耐。

不論對方的專業技術是否過關,她能看到的只有他在處理意外時的慌亂與無能,這也是為什麼,在保險窗口抵達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找其他的生命工程操作師為她訂做人工軀體。

那時,她無法信任他。

然而,面對沒頭沒腦地,就將自己的不順推到他頭上的瓊,達納並沒有表現出不悅,反而是盡其所能地給出自己的建議。

對話中瓊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事件中唯一的受害者。

也許是基於對對方的同情,也許是因為終於有一個能理解自己不幸的對象,瓊開始主動地跟達納搭話,甚至將其視為朋友、戰友。

除了有關軀體的話題,她也會時不時地將自己所見所聞的有趣事物分享給對方,只希望能為彼此的人生增加一點不一樣的色彩。

雖然,達納依舊還是那個一觸及自己的專業領域就收不住嘴、碰到不熟悉的事物就讓人尷尬的達納,但瓊可以感覺到,他越來越開朗了⋯⋯這,也讓她感到非常地滿足。

可是⋯⋯被瓊視之為友人的達納,卻在她成功地取回身體後,選擇疏離她,並將她適應期的指導工作推給了另一個人。

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嗎?還是⋯⋯對他來說,我就只是一個吵著叫他負責的奧客?所以他覺得幫我把身體找回來,就可以當作損失賠償、過往的相處都不存在了?!

所謂「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原本已經能量耗盡的瓊真是越想越窩火,腎上腺素一個飆升,她便是反手一拍,交通工具在空中一個緊急翻轉,朝著反方向急速行駛。

 

昏暗的工作室內,達納正獨自收拾著。

工作室已經很久沒有客人上門了,想來以他自己的本事,要就地重振旗鼓是不太可能了。

或許他要另擇一處重新開設工作室,又或許他應該要選擇加入其他的工作室,聽從他人的指示進行工作⋯⋯不行,這並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他不難想像得知此事的表哥又要如何嘲笑自己。

他喪氣地垂著頭。

「碰!碰!碰!」

突然,工作室的鐵門傳來一陣不規則的巨響,嚇得達納夢迴被搶劫的那天,他看也沒看,就近抓了一塊狀的東西,想當作防身武器,身形蹲低一縮,縮在桌下。

「碰!碰!碰!」

他慌得臉色煞白,大力地喘著氣,可又害怕喘氣聲會被外面的人給捕捉到,硬是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口鼻,另一手死死扣著「防身武器」。

就在他感覺視線逐漸發白時,鐵門處除了撞擊聲,還傳來了另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那人喊著:「達納——!你給我開門!」

嗯?小瓊?

意識到來人並非匪徒,達納也才鬆懈了下來,這時他的腿腳已是無力,衣服早被汗水打濕。

外頭瓊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了根球棒,持續地叫喊著。

「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

「碰!碰!碰!」

約莫過了一兩分鐘,達納才顫顫巍巍地開了門。

瓊收起球棒,說道:「敲門敲老半天了!你怎麼這麼晚⋯⋯你拿的是什麼東西?」

聞言,達納恍惚地舉起左手,看了看。

「沒什麼⋯⋯」他說。

那是一個被捏爛的面紙紙盒。

瓊也不是真的想要管對方手上拿的是什麼,她拄著球棒,跟著達納步履蹣跚地進了屋。

看著屋內的狼籍,以及堆砌在一邊的箱子,原本被發洩得差不多的情緒再次燃起,但這次她的能量真的已經見底了,她靠坐在桌緣,氣是生不起來了,撐著她的,是胸腔淤積的委屈跟不甘。

個性直接的瓊抽著氣:「你是什麼意思?」

「嗯?」

見達納一臉狀況外的表情,瓊再也憋不住,開口就是一段瘋狂輸出。

「你說你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對你而言,我就只是一個短暫的過客,就只有我一個人認為我們是朋友嗎?」

「沒錯!我總是單方面的聯絡你,跟你抱怨東、抱怨西,找你聊些有的沒有的,有的時候還會出於好奇,沒有邊界感地探詢你的隱私,你會覺得我很麻煩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讓你感覺到不舒服,我跟你道歉!對不起⋯⋯」

「可是,那是因為在這事情上,我真的只能跟你說!我無法跟家人解釋身體被劫走的緣由,我的親友對於我的遭遇表現更多的,是羨慕⋯⋯」

「我以為你能理解我,所以我才跟你說的,並不是因為我期望你能夠為我做什麼、幫我把身體找回來⋯⋯真的!」

「我從沒想過,被劫走的身體能有回來的一天⋯⋯」

「雖然它回來了,我很開心,真的⋯⋯也很感謝你為我做的,可是!⋯⋯為什麼?!」

瓊質問:「你為什麼開始表現得疏離?!」

「為什麼要將我適應期的訓練推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明明做手術的就是你!」

「是因為你覺得你已經仁至義盡了?覺得自己對一個在你店裡受到損害的顧客,你已經做到了你應負的責任?」

「難道⋯⋯這段時間裡,就只有我一個人是開心的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達納出聲反駁。

與在咖啡店那時不同,他不再只是安靜地等著對方把想說的說完,順應著對方的意思做回應,這次他為自己的心意辯白。

哪怕他並不熟悉,形象上依舊怯懦。

「你、你主動跟我搭話時,我是開心的,我也並沒有感覺到被冒犯⋯⋯或是其他什麼的負面情緒⋯⋯雖然有的時候⋯⋯會有點、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回什麼比較好,要怎麼才會讓你比較開心⋯⋯」

「我也不是因為覺得要負責任,才回應你什麼的⋯⋯就、就只是自然而然的⋯⋯詳細的,我也不清楚⋯⋯」

「但!我絕對不是因為把你當成奧客,才想著要幫你找回身體,好對你說什麼『仁至義盡』的話⋯⋯如果只是那樣,我是沒有勇氣回去面對他們的⋯⋯我真的⋯⋯只覺得,要是能夠幫助到你就好了。」

瓊不解:「既然如此,這些又是什麼?」

她指著堆砌的箱子:「不論你的理由是什麼,你確實疏遠我了,還打算不告而別。」

「⋯⋯那是⋯⋯」達納躊躇:「那是因為,我以為⋯⋯」

瓊皺眉側耳,好似這樣就能聽得清楚,但她最後還是用了一個問句才成功地聽清對方說的是什麼:「以為什麼?」

「我以為⋯⋯」聲音再次跟著他的身形縮小,好在還是瓊能聽見的分貝:「我以為你會因為我之前跟人工智能戀愛的事情⋯⋯而、而嘲笑我⋯⋯或是,對我感到失望、不想再看到我,之類的⋯⋯」

「⋯⋯。」

瓊此刻實在是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對方,她有氣無力地問:「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達納抬起頭,卻仍縮著脖子,望著她,像隻剛被痛批的巨型犬⋯⋯一副憨樣。

「我覺得不是⋯⋯」

好再他沒有再說什麼令人無言的話⋯⋯才怪!!

「可是,我不能確定呀⋯⋯我過去沒有其他相似的經驗,周圍也沒有跟你一樣性格的人⋯⋯我不能準確地推估你對我有著什麼樣的期待,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你的期待,更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不被你討厭⋯⋯」

「我就想,那至少⋯⋯趁著我們還沒有交惡的時候離開,這樣⋯⋯至少我能有段開心的回憶⋯⋯留在我的靈魂裡。」

瓊連嘲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核心肌肉不停地催促她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下,但她知道還不是時候。

「哈⋯⋯雖然早就知道你是個社會化程度低下,甚至到達『單蠢』的人,」她說:「但今天還真是有了全新的認識⋯⋯不過沒關係!那就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

「不跟你說清楚,你是不會瞭解的吧?⋯⋯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今天來的時候很生氣,但現在都已經無所謂了,我想跟你重新當朋友。你呢?」

即使氣色慘白、虛弱無力,達納依舊能在瓊的笑眼中看見光彩。

他被那道光鼓舞著,緩緩地點頭。

「可是⋯⋯我或許有一天會做出你討厭的事情,會讓你生氣,到時候⋯⋯」

瓊打斷:「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說!」

「怎麼能這樣⋯⋯」他一臉哀怨。

看不下去的瓊決定給對方第一步的指導:「你想要了解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問。」

「問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對什麼事情有什麼樣的看法⋯⋯當然問的量跟深淺,也是需要慢慢學習的,我也不能說自己做得多好。」

「如果你不確定那是不是會讓我討厭的事,你可以先問我,我都會告訴你的。同樣的,我也會針對我不確定的事情詢問你的。」

瓊感覺自己的體力再也支撐不住了,她輕推桌面上的東西,空出一個足以容納她身形的平面。

就這樣上半身平躺在桌面上,雙腳落在桌緣之外,微微地晃著。

目光向上望去,是美體工作室的天花板,兩側是疊有一臂高的書籍雜物,將她包圍著,這不禁讓她憶起,她躺進操作倉、丟失身體的那天。

「比如說⋯⋯」

瓊雙手交扣於胸前,緩緩閉上雙眼。

「關於你跟人工智能戀愛這件事情⋯⋯」

她的意識逐漸朦朧,呼吸漸緩,意識離開前,她順利地把話說完了:「我只覺得你蠻魯蛇(loser)的。」

現在,她只想要美美地睡上一覺。

 

_《天殺!我的身體被劫走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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