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開始，我們忘記了生活的選擇

快要四月了，好久不見。

這幾天炎熱的天氣，再加上多少受到生理週期及工作忙碌的影響，情緒來到了相對低點。好像大概從過完農曆年後就開始多多少少進入了這樣的狀態，對於工作和生活提不起太大的勁，總覺得休息時間不足，過完年後就不斷盼著清明連假的到來。

自從去年八月起，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嚴格說起來可以算我的第一份工作（？），因為在那之前我都是自己經營網路商店，或做非常短期的打工。在世人眼裡，或許它們都不能稱之為工作？總之，我得到了份補習班老師的工作。一方面因為要花時間適應新工作，而且這也可以算是我第一次踏入所謂職場環境，一方面補習班的氣氛大家應該可以想像，多少瀰漫著一股功利的氛圍，高敏感的我一開始真的蠻不舒服的，花了不少時間去調適自已的狀態。這也是這麼久沒上方格子寫文章的原因之一。

出門上班，有種仙女下凡的感覺。

在進入職場之前完全沒有感覺，進入職場之後，感覺自己之前彷彿根本沒有生活在地球上。因為在這之前好幾年的生活，我幾乎每天就是在家裡，一天大概只出門一次，為了把客人從我網路商店下訂的貨寄出。每天總體在外面的時間加起來或許不到一小時，外頭的空氣都沒能吸到多少，更不用說對社會環境和集體意識有什麼認識或連結了。

所以我好像完全忘了社會長怎樣，（補充：因為我有自閉症，所以一直以來對社會的認識和連結就比常人薄弱，很多社會潛規則都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死記起來的，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更容易忘記。）過著仙女或說外星人一般的生活，直到進了職場的那一瞬間，就像突然從天界被一把砸向地面的感覺。

如果要我形容那個環境，我只能說是「普通」。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普通到令人衝擊的普通。（我剛入職場的時候真的曾經興奮又驚訝的對女友說：「欸！那裡的人真的都是超級普通的一般人耶，超酷的！」）那種普通就是，每個人心裡想的事好像都挺單純的，學生想要成績好，老師也想要學生成績好。共同目標都差不多。好像生活就是這樣，世界就是這樣。對於生活，也不覺得有什麼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從來沒有想過有其他的可能性，日復一日，太陽一樣必定會升起，人一樣必定要上班。

學生的提問

前陣子，有個國小三年級的學生問我：「老師，你有沒有唸大學啊？」我說有啊，他接著問：「那你是念哪裡？台大嗎？」我無意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敷衍的回答他說：「沒有誒，我讀ox大學（ox為補習班的名字）」，他激動的大叫：「齁！老師你騙人！」緊接著他又問：「那老師，你有唸大學為什麼還要來當這種老師啊？你為什麼不去當醫生就好了？」

聽到他這個問題，我瞬間語塞。

一來我對於他以為唸大學就可以當醫生的想法感到汗顏。（也很驚訝為什麼會有這種誤解，覺得有點好笑）二來看到小小年紀的小朋友，對職涯選擇的想像如此狹隘，令我感到有點憂心及難過。三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單純的腦袋解釋，我這項選擇背後那些簡單又複雜的原因。

最後只好簡單的回答他說：「因為我想教你啊。」他聽了感覺有點開心，但又馬上精明的質疑我：「欸！可是你又不知道會有我！」我（心聲：可惡沒被呼攏）：「好吧，你說得對，我原本真的不知道。但我因為一些很難跟你解釋的原因而來到這裡，然後就遇到你。然後因為喜歡你、想繼續教你，還有其他同學，所以選擇繼續做這份工作。這就是原因。」

聽到這串回答，那位學生愣了一陣子。我打破沉默調侃的說了一句：「怎樣，這樣你是滿意了沒啦？」他回過神來看了我一眼，接著開懷大笑。有點害羞，又充滿欣喜。

另一個故事，是發生在幾天前。

這次是一群國一的學生，在我意外告訴他們我當年考高中的會考成績之後。

我當時其實蠻驚訝，沒有想到他們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不過該說是激烈嗎，我講完之後其實他們是全部傻愣了一片。因為我也不覺得我的成績有傲人到需要如此訝異的地步。不過，這是個純樸的城市，跟我過去所居住的充滿競爭心態及焦慮的繁華城市氛圍大有不同。這也是我選擇南漂至此居住的主要原因。

總之，在愣了一段時間後，學生們開始連珠砲似的問我各種問題。尤其是其中一位數理資優班的學生，更是對此好奇到不行。

「老師，那你為什麼不唸北一女啊？」我：「我家又不住台北，也沒得遷戶籍啊。」

「那老師，你程度那麼好，幹嘛還要在這種地方教書啊？」我心想，唉，該不會又要問我為什麼不當醫生吧，台灣的職業選擇就這麼稀缺嗎？

結果他接著問：「你為什麼不自己開一間全科補習班就好？」喔喔，居然是問這個嗎？我一邊鬆了口氣（至少不是問我為什麼不當醫生），一邊感到啼笑皆非的回答到：「開補習班要錢啊，我哪來那麼多錢？」「喔！那你可以去貸款啊！」我：「……你以為貸款這麼容易喔」我真心的無奈，卻不知為何引起他們的哄堂大笑。

接著開始有人說要借我錢、要跟我七三分帳等等的無聊玩笑話。我是覺得無聊啦，但反正他們都很開心。最後，這段鄰近放學的時光就在一片崇拜、疑問，與笑聲中度過。

生命的選擇

會分享這兩段故事是因為，我稍早在炎熱的午後百無聊賴，不知為何陷入了一中低潮。感受了一下這個狀態，總覺得說是突然陷入似乎也不對，感覺像是已經悶了一陣子的東西，一直淤積沒有化開，卻直到現在才有意識到的感覺。

於是我一邊打開喜歡的歌單，一邊漫無目的翻看家裡的抽屜、櫥櫃，與自己的感受慢慢獨處。在翻看抽屜的過程，我看到了一本好幾年前買的書。他擺在書櫃裡好久好久，在當年看完它後，我就再也沒有將它翻開，只是一直擺著。

這本書的作者是Nikumon（讀者俗稱內褲萌），是我高中時期非常非常喜愛的圖文作家，當時他時常在粉專更新他的圖文漫畫，我幾乎天天看，每一篇都會存下來。後來他出書後，我也是每本都會首刷買下來，並且參加幾乎每場簽書會。我手上每本nikumon的書、每樣周邊，幾乎都有本人的簽名。對我這種基本懶得出門追星的人來說，可以誇張的說是為這個人奉獻了許多（？）（這也是我斷捨離了大部分的紙本書後，卻還留著它的原因）

總之，今天我終於久違的翻開了它。過了這麼多年，當初的悸動絲毫不減。在看到熟悉的畫風、熟悉的文字後，我彷彿被拉回了當初的時光。心中激動不已，手上也爬滿了雞皮疙瘩。

其中書的最後有一段【給想考醫學系的朋友們】，令我充滿感觸。此書出版的時候，我已經高中畢業，因此對這段話本來沒什麼感覺。然而如今這段話讓我想到，高中時的我從來沒有想過，人生的選擇會這麼侷限，而且「分數越高，選擇越少」。我當時好喜歡看很多醫生寫的書，我覺得裡頭往往充滿人性關懷，也展露很多陰暗面，醫院每天面臨生死的瞬間與抉擇，令我對生命產生很多反思。

也曾因此想過要當醫生，不過想想自己實在不擅長面對群眾，感覺也很難做到無波瀾的面對病房裡發生的一切，因此很快打消了念頭。對當時的我來說，醫生就是眾多的職業選擇之一罷了，無關乎能力，只關乎自己的想法。當然家中長輩是很愛說當醫生很好什麼的，不過我都抱持著「關我屁事」的心態，完全不受這些雜音影響。對我來說那不過是某種過時的想法罷了。

我想，我的反應真的是非常遲鈍。

大概在大學之後，我才開始認知到社會的集體價值觀有多麽的單一，不外乎就是建中台大醫學系；醫生律師台積電。就這樣，沒了。而且這些都是女友常常告訴我，我才開始記得的，不然我也是一下就忘了。（again，我有自閉症。）

但是如今在補習班的工作，算是能夠強迫我每天都記起這個集體價值觀，上面描述的兩個事件就是很好的案例。如同內褲萌在書中所提到的，他在升學型學校的壓力下，『感染在那個氛圍下，醫學系早已不是一個科系，而是一個獎牌，一個能夠證明自己夠厲害，能夠證明學校教學品質夠一流的獎牌。』

我在補習班的成年人（教師、家長）中，所感受到的氛圍確實如此，而在這些未成年的小孩、青少年身上，充滿了這些大人的投射。而且他們會用更尖銳、毫不隱諱的言詞，將這些大人投射在他們身上的價值觀，硬生生刺在你身上。

我在這些孩子們身上所感受到的，是這些成年人們的自卑與無奈。長大之後才發現，很多大人不滿意自己的生活，總覺得自己是沒有選擇、沒有能力，今天的生活才會過得這麼不快樂。對他們來說，職業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階級。沒唸到一個體面的科系後，好像人生就只能如此無奈的過下去，沒有想死，但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

不是為了生活而工作，也不是為了工作而生活。是為了工作而工作，沒有在生活。

幾年前我患上重度憂鬱症，當時某位醫生用高高在上的口吻對我說：「要生活，不是只是生存。」當時我聽到就非常不舒服，覺得我每天光活下來就用盡全力了，你現在在這邊跟我扯什麼生活。現在回想那句話、那位醫師，發現或許沒在生活的是他自己吧。我當時的生活雖然痛苦，但我非常用力地在感受痛，感受疼痛之中的那一點點快樂，感受生活中所有能帶給我—哪怕只是一絲—救贖的小美好。

我想，如此的真心的感受，便是認真生活的證明。我努力不隱藏自己的情緒，順應情緒自由的流轉，不怕痛苦、不怕悲傷，因為這一切都是人生此行的風景。

而那些只是要我笑、要我無視自己的感受，要我接受社會對我的期望、社會安排給我的選擇，因為這一切都是「人生的無奈」。不快樂就吃點好吃的，繼續走在別人鋪給你的道路上，不要去想其他可能性，安逸的生活就好。這些人，是否才是真正死去的人呢？

想著這些，我那淤積的感覺總算逐漸化開。

看來，原來我一直的淤積是源自於這樣的氛圍與能量的累積。所以自從農曆年過後才會如此。因為過年期間見到很多親戚，當然，就是最常見的那種親戚。我這才發覺在那之後我接收了好多這樣的能量，把自己推向與他們一樣的焦慮、不安的氛圍當中。（當時其實發生了非常多事，我還有嚴重PTSD發作，所以影響挺大的，有機會再細講）

我看到的這些孩子們與這些大人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們雖然接收了這些價值觀與投射，但也保留非常多空間去接受不同的選擇。他們總是用力的感受一切，感受自己的快樂、生氣、悲傷。他們不覺得只有一種情緒被允許存在，也不會難以理解你在人生每條岔路的抉擇。

我的人生有非常多大人會覺得難以理解的選擇，（很常被問：你讀xx女中，怎麼會去讀oo大學？落差好大。）但其實非常簡單，我選擇這一切的原因，就是因為我臣服於我自己。我願意嘗試我感興趣的所有選擇，不擔心三分鐘熱度。因為那又怎樣，誰知道人生有幾個三分鐘呢？好好感受所有的三分鐘就好。

我不覺得自己目前有能力可以一一救贖或是接住他們，但若是我的生命故事，能提供他們一些嶄新的想法，也挺不錯的。這大概也是我雖然不擅長面對他人，卻很喜歡教學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