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02|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尚書》學習雜記③:「史乃冊」

在漢字圈的歷史初期,還沒有所謂「寫字」的那個時代,有什麼跟現代人的寫字或作文意涵比較類似的用法?《尚書》裡面,有「作冊」或「作書」這樣的用法。

 「作」、「冊」、「書」這些字,很早就有了。「作」、「冊」是殷商的甲骨文,「書」是西周早期或中期的金文。甲骨文跟金文的寫法如下:

左邊是作(乍),右上是冊,右下是書。出處:小學堂

現在當然不知道當時的「冊」、「書」到底長什麼樣子,連尺寸材料也很難確定,總之不會是在紙上表格上寫字這樣的景象。3000多年前的人類,是動手做出什麼類似土著圖騰的東西來也說不一定。

為什麼完成「冊」、「書」這樣的東西,是用「作」,而不是用寫?不妨換個方式來理解,以英文為例:

  1. To keep a diary
  2. To execute an (legal) instrument

白話講,(1)是寫日記/日誌,(2)是寫借據、契據之類的法律文書,這些動作簡單看都是在紙上寫字、簽字,不過因為寫的東西本身才是內涵所在,所以寫字又不只是寫字而已,像日記/日誌是為了某種個人或事務目的規律記錄,所以用保持keep,法律文書則會構成債務之類的各種複雜關係,所以用簽訂/執行execute。

時人習慣還有認為怎麼表達、傳達語意才清楚是一回事,但較書面、文言的理解上,這兩個英語用法可以歸類在「作(文)」這樣的動詞(動作),譬如說作成法律文書、作成日誌。 

從這角度來看(如果沒錯的話),「冊」或「書」在殷商、西周當時,很可能是一項別有意義的「文書作業」項目,雖說此「文書」作業非現代的文書,可能是作一塊木板/泥板/獸皮?作一件手作、圖騰或裝置藝術似的大型工藝品?

雖說現在很難想像是什麼,不過《尚書》的〈金滕〉篇,有一段「史乃冊」的典故,倒是可以讓現在的人對「作冊」或「作書」的上古情境,稍微多點感覺。

 

故事是這樣的。

 

周武王打敗紂王後,好景不長,過兩年就破病,而且好不了了。於是,弟弟周公主張開壇向祖先三王:太王、王季、文王拜拜,問事情要怎麼辦。

問的事情有若干重點,像是「以旦[周公]代某[周武王]之身」,說的是武王破病若是祖先們因為有「責于天」而要武王這個長孫上路,其實武王並不像周公自己那麼「能事鬼神」,不妨讓周公來替長孫武王擔,讓他來擔對國運、祖先都更好;另外還跟祖先下願,「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讓我們用卜龜結果來決定我怎樣就怎樣,或要不要事情交代給我。

結果「卜三龜,一習吉」,周公禮成奏樂(「啟籥」),趕緊宣布散會以免變卦、被翻盤,並把結果「見書」,說「王其罔害」,王這樣不是災,而且「予小子新命于三王」,年幼的成王會重新獲得祖先加護,但「茲攸俟,能念予一人」,而這要時間,這之前得要交代給一個人。這一個人當然是周公自己了。

一行人開壇拜拜問事情時,在場跟著周公一起拜拜的「史」,也把這些祈求的話作成「冊」這個東西,就是「史乃冊」。周公將「冊」收藏起來,備查。

武王不殃民地歸西了,成王繼位,攝政的周公,跟其他弟弟起了矛盾,還被說其實他是擋了成王的福祉,成王怎麼會好?成王也不好做人。終於,周公不得不說,「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摸摸鼻子閃人。

果然,那一年收成、天氣出問題,大家難免想,真是周公擋路的關係?後來成王跟屬下把收藏在廳堂的資料找出來看,才知道周公當初開壇(關係人大會)現場都有跟祖先、上帝問清楚、講清楚,看了當時開壇大會的議事紀錄便知,叔姪才化解了矛盾。 

有意思的是,如果當時沒有這些「冊」的紀錄可供備查,周公會怎樣?成王跟屬下會信他嗎?事情會好辦嗎?有「作冊」、「見書」這樣的手續到底有什麼差別?這方面,不妨以前幾年新聞鬧很大的2018年國立臺灣大學校長遴選事件為例,為了釐清校長選舉的爭議:

2018年2月9日,為釐清遴選委員會第五次會議紀錄,教育部第7次行文臺大:要求臺大敘明「提會討論事項」的議決方式,例如多數決、共識決或其他方式?有無經委員書面或電郵確認?

會議紀錄對於組織治理的重要性可見一班。

當時的「史」在某些方面可能跟後來的法人/組織的書記、公司秘書 (corporate secretary) 角色可以類比。書記、公司秘書這樣的角色在組織團體裡面,一方面是替治理者做事,一方面也有些公共的地位,像是負責替組織團體保管跟執行大家開會作成的會議記錄之類,如此一來,視組織的章程辦法,組織團體當中的各人做事有個底,治理高層做起事來也可以安心點,並不是什麼組織的行為都是董事長、理事長之類的治理者角色一張嘴說了算的。

從「史乃冊」典故來看,周人的「史」最早可能也有發揮一點類似的職能:替周公這樣的實際治理者辦事,同時也是替宗法/宗廟這樣的組織,作成及管理某些具公共性質和效力的「文書」紀錄。

根據這樣的詮釋(如果不是超譯的話),一方面,都說周人「制禮作樂」,重視典章,是跟三不五時就捉龜來剝甲求卜、捉奴來砍頭人祭的迷信商人的一大差異,從西周有「作冊」或「作書」這樣的用法,確實更能看出一些這方面的演進。

另一方面,周人的「史」發揮了類似現在組織/團體法人秘書的職能,可見類似的「現代概念」早出現在歷史的最初期,如今則是接續、連續的發展。都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樣的事或許合情合理,也要有《尚書》這麼早的文本才多了些實感。

《尚書,金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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