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3|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一桌一世界


               2013年,我到海峽對岸進修的願望終於成真。

    妹妹的閨密聽說我在北大讀博,興沖沖地慫恿妹妹:「哪天我們休假去北京找大姊?」

              她與妹妹相識數十年,妹妹深知她打的什麼算盤。當下立刻回懟:「別傻了,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姊?她會先把我們帶去逛校園一圈,然後就把我們丟開,自己跑去圖書館讀書啦!」

              知姊莫若妹。妹妹大抵說的不錯。負笈北大前後三年,我閉門讀書,有如閉關自守,鮮少離開北大校園。可要說窩在圖書館讀書?

              喔,不!圖書館雖是每日必去的朝聖地,半百老嫗可不愛與青春學子排排坐,大抵借了書就走。

    回到宿舍,往書桌前坐定,書本攤開,一個美好的小小世界瞬間展開。


     

              我在書桌構築的小小世界孜孜矻矻,自得其樂,渾然不知外人視我為罕見的奇葩。

    有一天室友的男友出差後到宿舍接女朋友。他與室友每天晚上遠距熱線已久,這回是第一次在宿舍現身。他一見到我這個異數,立刻漾開笑臉:「啊,我女朋友總誇妳特別勤奮,特別有毅力呢!」

              彼岸習慣以「勤奮」一詞取代「用功」。我聽見此君誇我有「毅力」,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報之以莞爾。

              什麼叫「毅力」?面對苦差事而堅持不懈,奮鬥到底,那叫毅力。

              然而我與書桌相伴的生活完全無須動用「毅力」支撐。室友以為我在「吃苦」,全然不知我在「作樂」。

              「此中有真趣,欲辯已忘言。」

              外人眼中再苦再難熬的事,當事人只要嘗到甜頭,自然甘願埋頭苦幹!

     

              我想起此前十來年的舊事。

     

              那年因為身心俱疲,申請留職停薪。教書的工作暫免,可與公婆同住的火宅常有踩雷之虞,絕非理想的休養之地。幸有好心的學妹慷慨出借小套房,我於是開始舊時一般的作息,每天按時開車出門,假裝正常上班。

              學妹的小套房已閒置多年,我先是重新申請水電,再找來鎖匠換了全新的五道鎖,又費了兩天的工夫把小套房裡裡外外刷洗過,總算送走陳年的污垢。

    每天一早送完孩子上學,我就躲進名副其實的「小」套房。

     

              歷史悠久的小套房是真小。名為「套」房,因為附了一間小到幾乎無法轉身的衛浴。馬桶年久失修,我懶得再換,如廁完畢,逕自拿了水桶接水沖洗。撤走原有的一張床,從陽台拖來一張廢棄的置物架,長約一米,寬僅三十公分,洗刷過後往凹凸不平的檯面鋪上純白的桌巾,便成堪用的書桌。或者圖書,或者筆電,往桌上一擺,便足以讓我消磨永日。

              套房雖小,卻是理想的修煉處所。近二十樓的高度,當時仍普遍存在的平交道警示音聲聲入耳。噹噹噹噹一陣過後,便是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響,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儘管鎮日不斷,卻是穿耳即過的白噪音,絕不傷神。

              長假結束,我離開小套房,同時帶走的,還有裝在筆電的一整部書稿。

     

    銷假後返校教書,學校已貼心地闢出一間獨立的教學研究室。OA隔板分割成二十個小單位,配置桌椅各一套。課餘時間我離開講話聲與電話聲此起彼落的大辦公室,在研究室的桌前坐定,讀書備課改作業。偶而逮到空檔,打開筆電在鍵盤敲敲打打。滴滴答答,聲音不大,聽在耳裡,彷彿獨創一格的小喇叭,低聲奏著我的〈孤獨進行曲〉。

              爾後因緣際會飛往美國道場上課。有課上課,沒課窩在道場讀書寫作,仰賴的仍然是一張書桌──紅木製成,古雅莊重,氣派非凡。暑假兩個月結束,課程圓滿,飛回台灣的時候,筆電夾進半部熱騰騰的新書稿。

     

              2019年到常州任教。服務的大學配置單人宿舍一套。空間不大,窄仄的程度與當年借住的小套房不相上下。但衛浴一應俱全之外,開窗便見緊鄰校園的運河與種滿綠植的東坡小徑,白天柳綠花紅,夜來波光粼粼,是我倦讀之餘的天賜美祿。

             

    2021年春天,寒假結束。我甫一離開等待主治醫師簽發出院許可的醫院,飛往對岸,第二天便接獲噩耗:父親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

              彼時正值新冠疫情沸沸揚揚的時節,因應防疫法令,必須拘留防疫酒店十四天,不到隔離期滿,即便是奔喪這等大事也不准放行。

    台灣呢?也不遑多讓。隔離期依然是結結實實的十四天。

    我沒打算讓父親停靈二十八天,只是萬萬沒想到,與父親的天人永隔竟然如此徹底。

     

    然而我終究有宗教信仰。送不了父親最後一程,就讓我誦經迴向吧。

    隔離酒店沒有書桌,僅得化妝台一座。我請出經典不斷持誦,心力俱疲之際,便把經典慎而重之地擺在化妝台上,靜靜地凝望,宛若置身超薦的法壇。

    如是功課持續到隔離期滿,我返回常州校園。備課上課之餘,擺上經典的書桌儼然供桌。經典開啟,持誦的當口,我在人間這一頭,而父親在經典的那一頭──一個以經文建構的彼岸。

              父親仙逝百日,我推估誦經功德圓滿,一個念頭逐漸在腦海醞釀成形:為愛書成癡的父親寫一本書,題獻給父親。

              學期結束,我提前解除與學校的聘約,帶著一部半成稿回家,繼續伏案書寫。第二年,如願趕在父親的週年忌日出版。

     

              老來戀家。新居遠談不上豪華,更談不上清靜──世易時移,當年平交道火車的轟隆隆早已逸出現實場景,成為遙遠的記憶,然而窗外市廛的喧囂依舊,罕有歇息的時刻。即便如此,公婆百年仙逝,小兒成年離家,僅剩老夫老妻的小窩容許我以一個更為單純的身分存在。我可以在這個小小世界安心自在。

              當然,這個世界必然有一張書桌。

     

              鶴以青松為世界,鷗將白水作家鄉。

              對一個愛書愛寫作的人,一張書桌就是一個家,也等同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

             

    原文刊登於20240624《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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