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週末,閒逛百貨公司的一個樓面懷舊展覽,看到了半世紀前大多數家庭都會用的舊式縫紉機。佇足一會兒,仔細端詳這老舊的腳踩式縫紉機,兒時記憶一幕幕湧上心頭。
當年住鄉下時,我們家就有一台這樣的“家具”,不過,是另一家有名的牌子“勝家”。家人的穿著,很多衣物媽媽都會自己縫製。它最大的功能就是做舊衣服的大修補,或是老舊的幾件廢布料,變出一件可以給我們小孩湊合穿著的衣物。
這件家具的功能蠻多元的,除了縫製和修補衣物以外,把蓋板翻回定位,就成了我這剛入學小一生的書桌了,非常實用。
我上了小學,媽媽是很開心的。她早年因為家庭因素失學,沒法跟別人一樣上學。所以,她的識字能力有限。因此,若有事聯絡遠在台北工作的父親,就得去借鄰居的電話打給父親。
由於費用很難跟人家算,再說,在別人家裡談論自家私事,她是不太願意。在保守的年代,不但是有些不便,也怕引起無謂的流言蜚語。她是很希望用寫信的比較實惠,也可以多聊一些家裡的私事,不用在鄰居面前談論。我要是能寫了,對她而言,是求之不得的。
其實,媽媽是有點過度樂觀,以為她兒子一進去國小唸書,馬上就會成為一名知書達禮的小學生了。如今回想起來,令我心疼的媽媽,真的希望她的兒子我,可以一個晚上就能學得滿腹經論。她哪裡想得到,我連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又將如何把她的台語原意化為文字,寫在信紙上呢?
大約入學三個月之後的一個晚上,我終究還是坐在那台縫紉機前,放上一張印有紅色行間線的信紙。我手握新買的原子筆,媽媽搬張凳子坐我身邊,她開始用台語,一句一句講出她要告訴爸爸的事。
代筆的我,小一生,腦袋裡啟動了‘’台翻中‘’的翻譯模式,很努力的轉成國語,再變成文字。可是,我不是神童,能夠寫出的國字,大約只有三成左右,其他的全部以注音符號代替。記得有一句關於豬圈要修的事,由於我不懂豬隻住的地方,用國語要怎麼說?隔天還跑去問一位識字的長輩,才下得了筆。
這樣的作品,看起來其實是非常Low的。可是我那純樸的媽媽,並沒有辦法幫我訂正,或做必要的修改。但是,無論如何,這個“家書工程”是必要完成的。
寫好之後,她是要我用國語重新唸一次信紙上面的文字和注音符號,確定一下內容。兩個對國語都很陌生的人共同校稿,效果如果,其實是不言自明的。但,比起在別人家裡,用電話談自家的辛酸事,這已經是極大的躍進了。看來,媽媽是滿意她兒子的這一封信的。
這封信是我人生的第一封信,也是第一次幫媽媽代筆,寫信給遠在台北工作的父親。另外一個第一次,我是使用原子筆寫的。當時,小學生的鉛筆盒裡頭只有幾隻鉛筆,橡皮擦,小直尺。
因為第一次用原子筆寫字,用力過猛,我把整封信的內容全部刻在縫紉機的蓋板上面了。這事在十幾年後,有一天因緣際會,又重見那老舊的縫紉機。
掀開機台上方的遮塵布,可以清楚看見當年那封被蝕刻的國字和注音符號混合體家書。當時在場的家人無不對那字體扭曲的家書品頭論足,笑聲不斷,勾起了溫馨的往日情懷,也感嘆歲月的不饒人。
當年,這一封信寄到父親位於台北的公司,還鬧了另一個笑話。父親在稍後幾個月回到家鄉,他告訴我們,收信時,他被郵差調侃。郵差笑著說,是誰要我稱呼你「爸爸」的呀?更搞笑的,同一辦公室的同事都一起叫他「爸爸」。原來我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XXX爸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