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悅讀唐詩|韓愈《秋懷詩》十一首試析(上篇)

一、前言 

在韓愈的五古中,《秋懷詩》十一首是一組很特殊的作品。因為韓愈運用高度精鍊的語言,展現一貫豪宕的本色,但是意匠經營之間,也兼有阮籍、陶、謝的姿釆。宋樊汝霖認為「《秋懷詩》十一首,《文選》體也。」明蔣之翹認為「退之《秋懷》十一詩,語意耿切,有志復古,此晚唐人不能作也。」清方世舉更推許「昌黎短篇,以此十一首為最。」可見古代詩評家對《秋懷詩》十一首評價甚高。

    關於《秋懷詩》十一首的寫作年代,宋方崧卿《韓集舉正》主張「元和改元任國子博士日作。」清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繫於元和七年(西元八二一年)自員外郎下為國子博士時作。而清陳沆《詩比興箋》則提前貞元十七年(西元八○一年)韓愈官四門博士時作。而舊說之中,以清陳景雲《韓集點勘》的推斷最為可從。陳景雲曰:     

詩乃元和初自江陵掾召為國子博士時作。《行狀》云:「時宰相有愛公者,將以文學職處公。有爭先者,搆飛語。公恐及難,求分司東都。」是詩中有云:「學堂日無事」蓋方官國子也。又云「南山見高棱」則猶未赴東都也。至「語阱」、「心兵」諸語,其在已聞飛語後歟?更以《釋言篇》參證,公元和元年六月(西元八○六年)進見相國鄭公,後數日即有為讒於相國之座者,則是秋正公憂讒畏譏時也。

按韓愈在元和元年六月召授權知國子博士,自江陵至襄陽,庚子(八日)發襄陽,甲辰(十二日)至鄧州(河南河陽)冬日抵長安。元和二年,韓愈在京師權知國子博士。陳景雲所指「進見相國鄭公」是指宰相鄭絪;曾欲推荐韓愈為翰林學士。而韓愈在元和二年夏末,即因避謗出京,權知博士分司洛陽。由此可以印證《秋懷詩》的寫作年代是憲宗和元年的深秋。   

韓愈自進士及第以來,先後做過汴州推官,從事徐州幕,又任四門博士,歷經陽山之貶,憲宗即位改元大赦,才有機會移官江陵,再赴京師權知國子博士,即以權知國子博士,也有多人毀謗他,可以說,寫作《秋懷詩》的時侯是韓愈中年階段,很不得意的時期。這個時侯,由於宦途的歷練,不論思想情感,都趨於成熟穩健,自不同於一般文士的感秋之作,而別有特殊的感性與深刻。  

所謂「秋懷」歷來都溯源至宋玉《九辯》,認為是傳統文士「感秋興懷」的先聲。六朝時代,謝脁曾作《秋懷詩》,孟郊亦有《秋懷詩》十六首,可知「秋懷」為題,原非韓愈創舉。全詩十一章,最長二十句,最短十句。以下便逐章析釋,或略能彰顯韓詩之異采。

二、分章析釋 

窗前兩好樹,眾葉光巍巍,秋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微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歎成坐起。天明視顏色,與故不相似。羲和驅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雖多塗,趨死惟一軌。胡為浪自苦,得酒且歡喜。

起首四句寫景,「窗前好樹」與「秋風披拂」原為尋常景緻,著以巍巍、策策兩疊語,頓感句意流動,景象浮凸。「微燈照空床」四句,援用《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章及阮藉《詠懷》「夜中不能寐」章之神理,但字句全為新創。此即方東樹《昭昧詹言》所謂:「韓、蘇之學古人,皆求與之遠,故欲離而去之以自立。」之意。其中「夜半偏入耳」「策策鳴不已」句,對於秋聲之動人心魄,實有傳神之描述。「天明視顏色」二句,轉寫樹葉凋瘁變色,與前「眾葉光巍巍」形成鮮明之對照,因而揭出來末尾六句的主旨。意謂:羲和之神,驅策日月,使光陰疾急,不可仗恃,而人生在世,生涯雖有多種,趨赴死亡之軌轍,卻僅一條,因此何必自苦?得酒聊且開懷!在此,反映出韓愈警悟到愁憂無益,徒然傷身,立即自寬自解,調整心態的理智糯神。 

白露下百草,蕭蘭共凋悴。青青四牆下,已復生滿地。寒蟬暫寂寞,蟋蟑鳴自恣。運行無窮期,廩受氣苦異。適時各得所,松怕不必貴!

起首援用宋玉《九辯》「白露既下百草兮」之成句,次用劉孝標《廣絕交論》「蕭艾與芝蘭共盡」之句意,營造出一片肅殺之秋景。三四句寫牆邊四下,長滿青翠之雜草。五六句進一步寫寒蟬才寂靜下來,蟋蟀已恣意鳴叫。由詩材之選擇來看,韓愈自然不是單純寫景,而是用比興之手法,表達心中的不平。試看結尾四句,韓愈對這些景象之解釋,可以得到一些訊息。他說:寒暑之變化,原無止期;自然事物亦各有極大不同之廩性,投合時令,便能各得其所,因此松柏之後凋於歲寒,也就未必可貴!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曰:「牆草、蟋蟀,得氣之偏者,言物亦各遭其時,非必以草木之榮悴生感也。」實在目光如炬,因為何焯洞悉韓愈之秋懷,與一般文士以草木搖落自比的情懷不同性質。從表面來看,本章不過在描述「蘭蟬告退,草蟲得時」,而結尾語似也平和達觀,但因刻意對松柏之後凋大作翻案文章,於是,抒放出無限巨大的憤怨來。   

彼時何卒卒?我志何曼曼?犀首空好飲,廉頗尚能飯。學堂日無事,驅馬適所願。茫茫出門路,欲去聊自勸。歸還閱書史,文字浩千萬。陳跡竟誰尋?賤嗜非實獻。丈夫意有在,女子乃多怨。  

起聯兩問句,即班固《幽通賦》「道修長而世短」之意,是對年壽有時而盡,志業曼曼無際所生之感歎。續以犀首(公孫衍)受冷落而飲酒,廉頗以能飯期待見用此喻自己的境遇。當時韓愈身任國子博士之閒職,因此有「學堂日無事,驅馬適所願」之語;而投閒置散,非己所願,於是又有「茫茫出門路,欲去聊自勸」之內心掙扎。至於「歸還閱書史,文字浩千萬」則自述用力之勤,非常人可此。「陳跡竟誰尋?賤嗜非貴獻。」大抵表示自己的志業,與當時之達官貴人大不相同。以上詩句,飽含抑塞不平之意,為免小人之譏,結語暗中作轉,鄭重表示自己的悲秋,是志士之悲慨,絕非小人的怨望。 

秋氣日惻惻,秋空日凌凌。上無枝上蜩,下無盤中蠅。豈不感時節,耳目去所憎!清曉卷書坐,南山見高棱。其下澄湫水,有蛟寒可罾。惜哉不得往,豈謂吾無能?  

本章起首寫秋氣之悽惻,秋空之凌慄。「惻惻」、「凌凌」原為情語,用以寫景,則秋景皆著有感情之色彩。「上無枝上蜩」以下四句,則顯然藉枝上蜩與盤中蠅為喻,進行譏刺。譏刺的對象,是憲宗朝的朝臣們。當時朝廷人事、政局變化多端,韓愈自身亦由陽山而郴州而江陵,在江陵權知國子博士,再由江陵赴長安就任。因而,「豈不感時節,耳目去所憎」的心理,是不難理解的。明鍾惺在《唐詩歸》中謂此二句:「弧衷峭性,觸境吐出。」查慎行亦稱許「妙在隨事多有指斥。」本章下半六句寫秋曉讀書,遙見南山之峰棱,忽然興起親赴山下,手罾蛟龍之逸志,但是受到國子博士之束縛,只有痛惜悵望了。陳沆《詩比興箋》謂:「蜩蠅之去,可惜之小者,寒蛟之罾,可圖之大者也。內而宦寺權奸,外而藩鎮叛臣,手無斧柯,掌乏利劍,其若之何!」頗能得其指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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