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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是看動畫長大的。在那個電影與動畫都還珍藏在光碟內的時光裡,我們家擺了一排的宮崎駿。這樣如珍寶般收藏的心情,一直延續到了《借物少女艾莉緹》;還記得從誠品抱回的第一套漫畫是宮崎駿的《霍爾的移動城堡》,從此想學飛,想試試看走在台北城的屋頂上是不是就可以成為女主角;而霍爾與蘇菲生長的城市成為了我幼時最嚮往遇見的夢境和魔法——漫畫第四集被我翻到裝幀脫線、頁數凌亂,但仍然不會遺漏稻草人看著蘇菲說:「最重要的是人心。」
但其實《龍貓》才是我第一部觀賞的宮崎駿動畫。甚至還買了小小的龍貓玩偶需要陪在枕邊睡覺,幻想家裡黑黑的小灰塵是不是其實也有眼睛和靈魂,拍一拍就會變成手掌中的黑漬。而爸爸則是在幾年後用竹編做了好大的龍貓公車帶著我們家族幾個孩子上街參加藝術遊行。那輛公車跟動畫裡的一模一樣。從此以後,龍貓公車在我生命中的意義,不只是動畫裡由貓變成的公車,而是跑出螢幕,承載我們家的夢,載著我飛行、過境、抵達、離去好幾個人生片段。漸漸地,在長大成人的日子裡,儘管成人世界中的一切總庸碌糊塗理不清,仍然會憶起小時候躺在爸爸的龍貓公車內,躲在世界之外,真正看見「魔法」原來是可以存在在現實中的不可思議,發現光灑下來的模樣可以是透明的,原來與世隔絕真的可以找到自己。那時我便相信《龍貓》說的都是真的,樹洞是真的,小精靈也是真的,希望一切都不要消失。
觀看《與夢前行 宮崎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記錄》的當下,這些回憶一股腦地湧了上來,我才意識到宮崎駿早就不再只是一個名字,他的重要性之於我太過龐大,大得我從來都無法梳理:或許我其實一直都是靠著紅豬的飛行器學習如何在生命的隙縫中飛行;或許我才是最不自知自身重量的無臉男,堅持陪千尋搭上沒有回頭路的海上列車。我在天空之城裡紮根活了下來,卻忘記自己是活在輕碰就碎的幻泡裡。
所以看到過往的動畫作品像跑馬燈一樣在這部紀錄片裡過境,襯著宮崎駿在創作《蒼鷺與少年》的過程,陪著他一幕幕走回他的現實,我像醒了過來,內心無比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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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的歸宿,是《蒼鷺與少年》的淨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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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夢前行》作為創作紀錄,我們幾乎可以在這部紀錄作品裡,承認身旁人口中說的宮崎駿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因為他在林間走著走著,會遇見《風起》的林中小池、因為他在高畑勳離世後,仍會對著空氣叨念、因為他偏執到會好幾天不畫分鏡,又或者花兩天只為了處理一個鏡頭——所以他瘋魔了。
瘋了魔,就如宮崎駿在電影中寫在紙上的一行字:「我的腦袋似乎壞掉了」。他至死是為了從創作裡找到能幫助他看見生命本真的工具,找到劈開現實與夢境的界限的刀斧,讓自己的身體永遠與創作合一,直到行至死亡渡口為止——這才確切的明白,原來,他一直是堅定的向著時間與生命的盡頭在行腳。因此,當《蒼鷺與少年》上映,人人說看不懂、網路媒體出現了大量大量的觀後解析時,我只覺得這是宮崎駿最接近他的生命真理、最接近「死亡」的繁複舞曲,同時也是最真實真切的私我創作,是他將靈魂與惡魔交換後的心臟的模樣。如今我想我是對的。
鈴木敏夫說:「你的作品(《蒼鷺與少年》)讓我想到《神曲》。」
宮崎駿在他人生的創作裡,他是《魔法公主》裡的乙事主、他是不願活在現實的霍爾、是呼風喚雨的龍貓,然後才是真人——畫過的、散開的分鏡畫稿堆堆疊疊最終竟成了地獄的模樣。他用創作的欲望推開世界的大門,在花紅草綠的世界裡用畫筆讓他能行走於陰陽之間,甚而離開真實的表面。他選擇遊走於在存在與消逝間的陰翳裡,是為了找到生命的真理,但愈是想釐清,愈是混沌不明。因此當宮崎駿決定打開腦殼,停下來問問自己「創作是為了什麼」時,他才抬首發現自己置身但丁《神曲》的地獄裡,有著無數的鬼魅作伴。他像是藉由創作從現實的煉獄中離去了又歸來,但其實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地獄、離開《神曲》。
《蒼鷺與少年》的雛型正是在這樣的地獄裡發芽生根,一直都在宮崎駿的創作核心處等待雕琢。鈴木敏夫是看見了真人的冒險旅程何嘗不是宮崎駿在往人世真實的地底核心走去,同時發現了動畫裡的一切是宮崎駿從人生中歷劫歸來後,觸碰到的最柔軟的創作核心。因此才會說,《蒼鷺與少年》是一個創作者最私我的作品,集結了他的世界觀、他的生命歷程、和他最難以言說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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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愛,把與他連結最緊密的所有人都扣在了一起,束成注連繩,而中間有紙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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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宮崎駿跨越神祇與人類之間的結界,他像重新成為孩童,以其剔透晶亮的雙眼來看善與惡共行的世界,再賦予一切專屬於他的生命意義。他創造了飛地,在那裡,他遇見了會說話的蒼鷺、在下界中餵養生靈的霧子、火焰般明亮的火美、純粹的靈魂哇啦哇啦,和作為世界核心的舅公。
這些角色,都是他生命裡最想重新遇見的羈絆。
日本動畫大師高畑勳於二〇一八年逝世,恰逢宮崎駿著手製作《蒼鷺與少年》如火如荼的繪製期。幾乎所有人都明白兩人的交情有多深厚,宮崎駿總親暱地稱高畑勳為「阿朴」(パクさん),後者一直都是前者在創作路上追尋的背影與方向——這樣如夢一般的存在直到宮崎駿看著阿朴騎腳踏車,在生命路上拐了彎,永遠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後,他這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皮囊是跨不過死亡轉角的,阿朴這次又遙遙領先於他之前渡過了冥河,生死兩茫茫,他被困在了永遠碰不到阿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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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阿朴對宮崎駿說那句:「導演沒有在退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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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決定繼續。並嘗試著讓阿朴在他的作品中復活,這才有了舅公。真人在片頭的石塔裡其實就已經注定要遇見失蹤的舅公,他刨根、掘土,為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想重新遇見他的/下界的支點與核心。宮崎駿讓阿朴住進舅公的眼睛裡,而他自己成為真人的手腳,劃開了自己一小塊頭皮,讓血汩汩而出,生理上的疼痛只為了讓他在行至水窮處時,能最後一次見到早已訣別的人生摯友。
整部創作電影是離不開死亡的。死亡是他的核心。高畑勳以《平成貍合戰》紀念他與宮崎駿的情誼,宮崎駿則以《蒼鷺與少年》回敬祭拜之,悼念之,甚至重新捏塑了摯友的模樣,讓他再活一次、再死一次,只不過他這次沒有錯過,而是目送。紀錄片中畫外音問道:「你有想救舅公嗎?」宮崎駿説:「他或許也沒有想要被拯救。」舅公終究是要被死神帶離的,下界終是要崩塌的,而他別無選擇,但這一次,至少讓他能目送。
當他愈是往真實核心冒險,意識愈是斷裂。好多時刻,在電影中看著他創作,似是看著他無數次以利刃抵住脖子;脖頸動脈跳出生命延續的符碼,但皮膚的另一端卻是毀滅的惡魔利爪。死亡太近了,他不斷感受到死神的鼻息,身邊的人都難逃一劫,他卻問:「但為什麼是我還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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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鷺與少年》的敘事愈是混亂,愈是證明宮崎駿無法掙脫思索關於消逝的結。霧子在死亡之境引領真人向前行,最後離去前面對真人問彼此是否還會再相遇的問題,她說「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那些混沌未明的、離去與留下的,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所以每一次都當最後一次。霧子的存在意義來自已逝的色彩設計師保田道世,宮崎駿總說自己無法退休,是因為保田說:「還活著就繼續創作吧。」他將這句話寫在了工作桌旁的紙張上,說只要遇上瓶頸,就會罵一罵保田。
儘管如此,他仍決定要背負著這一切,一直走,一直走,想著也許畫到最後,他與死去的朋友們就有再一次見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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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了一輩子的故事給全世界的人聽,而這一次,他任性地決定只說給自己聽。
鈴木敏夫的大肚子讓他成為了蒼鷺;保田的直爽在霧子身上重新被點燃;他永遠無法遺忘的高畑勳,則住進了他自己的《神曲》裡,等著宮崎駿撥開草叢、融進泥巴、渡過生死之河,與他在彼岸相見。
這些不就是一個創作者最赤誠的愛和告白,讓所有心愛的人都有所歸棲之處,不至於被歷史洪流永遠的抹去。
當宮崎駿決定了要將自己的心臟獻祭給創作之惡魔,他就注定要成為在消亡與存在中間憤怒孤獨的乙事主,和突然忘記如何飛翔的琪琪。龍貓張嘴就能震落一場大雨,雷聲讓他回到了與高畑勳相遇的那個公車站,等著未知把他拖入深淵,再乘著堀越二郎的飛行器飛越裂隙,重新發現原來天空如此浩大,是因為上面有一座擁有魔法與繁花的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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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了宮崎駿從來就不屬於現實世界。他的世界有不間斷的戰爭,有需要抵抗的母性議題,有魔法的飛行,有所有的不可能,和太多的愛。我們能透過作品一窺另一個世界的樣貌,但沒有人可以真正靠近,更不用說觸碰,除非你經歷過死亡。
宮崎駿至今仍在懸崖邊找能穿梭於虛實之間的方式,好少人能找到他。但我想,這部紀錄片讓我遇見他了,我回到童年那輛龍貓公車裡,而他是我穿梭於樹冠中,在陽光明媚中瞥見的閃瞬而過的蒼白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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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消一眼,我會像他記得其他人一樣,將他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