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櫻木紫乃《家族的完成》：人世就像忽伸忽縮的蛇腹

櫻木紫乃是我很喜歡的作家。

她的小說背景都設定在冰天雪地的北海道，人間的世態炎涼、生活的無奈好像都能雪藏在白花花的一片景色中。

櫻木紫乃筆下的角色時常帶給我一種疏離感，平靜下是將壓抑慢慢磨平的認命。

從字裡行間看到她細緻的觀察力，人性的複雜躍然於紙上，筆鋒犀利但不見血。每每描繪鄉鎮村子的人物社會，都讓我聯想到小時候看藍色蜘蛛網，劇情中人與人過於緊密的距離，一舉一動人盡皆知；和不入時的觀念習俗令我忍不住皺眉。

特別喜歡她寫作的手法。將故事分幕，隨著內容挖得越廣越深，也將掀開故事的全貌。前章的第三人稱到當章的第一人稱，每章的主角有各自的見解及背景，讀來人物形象更為豐富。

▼書籍資料

書名：《家族的完成》

作者： 櫻木紫乃

譯者：劉子倩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年：2023年

以兩人為單位開始的家庭，生下孩子，迎來孩子離巢獨立，又恢復兩人世界。最後只剩下一人，記憶也就此零落，身為家族的角色結束。人世就像忽伸忽縮的蛇腹。

家族賦予的「包袱」

《家族的完成》通過五位不同世代的女性視角解讀家族的意義。從各章主角的自白中，如拼拼圖一片一片的將家族的過去與現在揭露出來。

個人認為小說第三章〈乃理〉最為精彩，三明治世代的困頓被攤在陽光下。與疏離父母的姊姊智代不同，從小受到偏愛的乃理扛起長女的責任，脆弱的家族靠她勉強連結。

閱讀這篇時一直有種窒息感。乃理努力維持家族的「秩序」讓人感到孤寂。她肩上背負著家族賦予—同時身為女兒、母親、妻子的「包袱」。

試圖徹底扮演所謂的「好女兒」，對年邁父親獨自照顧失智母親，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歉和關懷的話。—「所謂的真心話，就是靠著假裝沒注意而得救。」

如果說抱著嬰兒的女人就不是女人，那這身體究竟算什麼

此篇在刻劃乃理身為女人的慾望來到情緒的高潮，赤裸呈現從內心湧現對丈夫阿徹的愛的渴求。卻換到一句「對抱著嬰兒的女人做這種事，我總覺得有點愧疚。」

看到這部分時大致能同理乃理，為了「腦子塞滿美好玩意的」阿徹，乃理承攬了現實生活中大多數的不堪。又為她的處境感到心酸，付出的越多，心裡越不平衡。但畢竟是她願意犧牲，再多的委屈也只能硬吞。

在混亂的生活中忘了自己為何而活

對比處在「空巢期」的姊姊智代，被家人環繞的乃理卻沒獲得支持的陪伴，能安慰她的只剩靠盡孝「贏了姐姐」的優越感。

靠超市的百元雞尾酒的陪伴來填補心靈空隙。為了「美滿家庭」的犧牲、女人的慾望、說不出口的憤怒和不滿，隨著喉嚨的咕嚕聲，包袱從自己肩頭滑落的感覺，是言語難以形容的解脫。

為了得到自身價值的實感，乃理「將丈夫當成自己生的第一個孩子」，然後「母親逐漸變回孩童，父親終將去世」，如此一來乃理便順理成章成為萬物之『母』，便是一個完美家族的完成。

家族，究竟是以什麼單位來組成的呢？

讀完書後讓我有個想法：親密關係是可用價值估算的嗎？家族是因利益而存在還是因家族存在恰好獲得附加價值？

〈陽紅〉篇中的陽紅嫁給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用青春當擔保品買下了未來，流暢地當個連自己都會喜歡的好媳婦。（這篇我也很喜歡）

〈乃理〉篇中的乃理憑藉「替父母養老送終的決心」而得到房子，如光看事實，想必會顯得自己的行為有點狡猾。

〈紀和〉篇中的紀和父母離異，父親夾雜著對女兒的虧欠而送她價值不斐的薩克斯風。紀和一直掛念自己是否為父母歷史留下的「包袱」？

是否也揭示關係中不可避免的犧牲？他們或許都在說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盡家族內應有的本分，為未來跨出下一步找到合理的藉口。

〈登美子〉篇中育兒過程有所虧欠的登美子，女兒的六十大壽上單方面被斷絕關係。登美子的家族基本上是瓦解了，但她卻以獨特的黑色幽默看待這過程。

這不是妥協，她是全小說中我認為沒有「犧牲」，忠於自我的人。從她的視角看出對苦衷的諒解，也因此她更能平靜的解讀人間的悲涼。

《家族的完成》以身邊都可能出現的人物的日常構成，蘊藏著無數日本今後核心家庭的問題。櫻木紫乃的敘述手法看似薄情，實則是參透人性的淡定。

我們都明白向死而生的道理，但在為生活奔波的路途上，逐漸忘了為何而活。不得不對現實生活妥協，卻不代表甘願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