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8日,早上6點04分54秒,日出時分,我在床上猛然驚醒。意識到自己承諾要成為瑪格麗特的太陽神赫利俄斯僅僅是一場夢,帶來了釋然的感覺,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羞愧感如潮水般湧來。
我為做了那樣的夢感到羞愧,為發現它是夢而鬆了一口氣感到羞愧,為我成為了現在這樣的人感到羞愧,還為自己現在在鏡中看到的偽善的外殼感到羞愧。
我重重嘆了口氣,摸索著手臂上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西雅圖抗議活動的留念。我不情願地穿上襯衫,朝辦公室走去。
當我靠近辦公樓時,我繞道走到另一邊,避免經過草坪上的帳篷城。清晨的走廊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像是學術界的陰影世界。棉白楊的枝影在牆上搖曳,像惡魔的爪子撕扯著現實的纖維。空氣沉悶壓抑,彷彿無數學生的夢想和希望凝結成了一團絕望的瘴氣。
螢光燈忽明忽暗,病態的光芒把一切都染上一層蒼白如屍的顏色。每一步的回聲都空洞,彷彿在提醒著這象牙塔中無處不在的虛無。未說出口的真相和破碎的承諾如重霧般籠罩在空氣中,讓人不敢深呼吸。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半期待著看到瑪格麗特坐在我的椅子上。但迎接我的卻是史努比。他坐在我的桌子上,彎著身子,敲打著一台復古打字機。打字機的按鍵由拐杖糖和軟糖製成,每當他狂熱地敲打時,空中便會飄散出糖屑。他的狗屋現在完全用黑巧克力搭建,搖搖晃晃地立在一堆用糖絲裝訂的同行評審期刊上。
毫不猶豫地,我抓起吸塵器,將那隻小獵犬吸進了吸塵袋裡,壓抑住了他哀號的聲音。
急於驅散這片陰霾,我走向窗邊打開窗簾。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到瑪格麗特倚靠在窗外的棉白楊樹上,睡眼惺忪。她似乎徹夜未眠,我不敢想像原因。
當我準備拉上窗簾時,她的眼皮微微顫動。看到我,她笑了——那笑容讓我不寒而慄。
我不情願地打開窗戶。「妳……整晚都在這兒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她的笑容更大了。「早安,姐妹。」她的聲音愉快得讓人不安。
感到尷尬,我努力找到合適的回答,但瑪格麗特沒有等我開口。
「我就知道你會來。」她說,眼中閃爍著不安的光芒。「我很感謝你出現,喬治。你的支持給了我力量。」
她站了起來,像一隻剛醒的貓一樣伸了個懶腰。「我們正在書寫歷史,你知道嗎?無論你是否意識到,你已經是其中的一部分。革命並不總是轟轟烈烈,有時它只是從關閉的窗簾後低語。」
她的話讓我感到被暴露了。我張開嘴想要回答,卻發現自己語塞,陷在行動與安全的兩難之中。
瑪格麗特察覺到了我的不適,突然改變話題,語氣也恢復了平常的節奏。「南希今天要從堪薩斯來參加抗議活動。她想感謝你對劉洪濤案件的關心。晚上留點空檔,好嗎?」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答應了晚上六點在「椅子」見面。瑪格麗特說她需要和她的同志們協調一下,隨後離開了。
抬頭望著天空,儘管早晨陽光明媚,但我注意到雲層正不祥地集結。不管怎麼看,今天都不會是好日子。
我打開電腦,假裝在寫東西,時不時偷偷瞥一眼外面的學生,他們正熱烈討論或分發傳單。大約上午九點,哈特利把我叫到會議室。
走進會議室,哈特利、惠特克、愛默生和另外兩位資深教授已經等在那裡。哈特利開始告訴我,在審查了我的申請並討論了我的電話面試後,系裡決定邀請我進入校園訪問階段。她清了清喉嚨,手指緊張地在會議桌的拋光木面上輕敲。「正如我所說,我們決定邀請你進入校園訪問階段,喬治。還有……我們的最近畢業的博士,傑夫.布朗,也在名單上。」
惠特克的臉上露出了厭惡的神情,濃密的眉毛皺成了一團。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水杯直晃。「傑夫.布朗?那個討厭的偽馬克思主義者?他的作品簡直是垃圾!」他吐出這句話,彷彿那些話讓他覺得難以忍受。「左翼文學?哈哈,那根本不是文學,那是打著學術幌子的宣傳!」
愛默生用力點頭,他的下巴隨著動作顫動不已。「查爾斯說得對。」他喘息著,調整了那件不合身的粗花呢外套。「我們之所以考慮布朗,唯一的原因是因為他是我們的學生。至少這樣我們可以省下差旅和住宿費。」他苦笑著,彷彿說了一個聰明的笑話。
哈特利舉起手來安撫眾人,嘴唇緊抿成一條細線。「先生們,請冷靜。我們還邀請了一位來自北京大學的候選人。為了多樣性,你們懂的。」
愛默生的臉變得通紅,他結結巴巴地說,「北京大學?」口水從嘴裡飛了出來。「共產黨的大學?他們連ABC都不會數,還能教文學?」
惠特克靠在椅背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噢,我敢打賭他們很擅長教《毛語錄》呢。」他的聲音充滿了嘲諷。「告訴我,現在背誦小紅書算是文學分析嗎?」
房間裡充滿了不自在的笑聲,我的胃翻滾起來。惠特克轉過頭來,冷冷地瞥著我,眼中帶著一絲嘲弄和輕蔑。「別繞圈子了,行嗎?我們正在把你推進這個階段,喬治。其他這些候選人?不過是填補空位的溫體而已。次級的候補,讓這場鬧劇看起來像有點正當性。」
我坐在那裡感到極度不安,心中混合著鬆了一口氣和羞愧的感覺。「我……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我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內心卻因這明顯的不公平而感到畏縮。
哈特利重重嘆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通常這種事我們會用郵件通知,不過……」她的話停住了,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疲憊。
惠特克懷疑地瞇起眼睛。「是啊,凱特,為什麼我們都得來這兒?」
哈特利的肩膀垂了下來,那一刻,她看起來完全顯露出她的年紀。「這是……這是行政部門的指示,」她低聲說,幾乎只有耳語的聲音。「董事會對抗議活動感到擔憂。他們要求新聘的教員應該……嗯,儘量避免可能製造麻煩。」
她拿出平板電腦,輕敲幾下,然後把螢幕轉向我。果然是那段影片——我的著名辦公室咆哮,幾個月後仍在抖音上流傳。戲劇性的背景音樂、激情的手勢、標題上寫著「仁慈的失敗」和「殘酷的成功」。播放量已經達到七位數。
「這段影片,」她繼續說,每個字都小心翼翼,「讓一些董事會成員……感到不安。對於從訪問助理教授轉為永久職位的教員,他們希望我們確保他們與激進學生之間沒有太過緊密的聯繫。而且,當一位教員因為……」她停頓了一下,搜尋合適的詞語,「……帶有政治色彩的言論而爆紅,尤其是他的言論已成為學生激進主義者的集結號角……嗯,你應該明白他們的擔憂。」
她把平板電腦滑回抽屜裡,避開了我的眼神。「他們特別擔心你在政治活躍學生中受到的歡迎程度。那些混剪版本、粉絲畫作、『革命教授』的迷因——這些都被詳細記錄在他們的報告中。他們害怕你可能成為未來校園動亂的焦點。」
房間一時陷入了寂靜,然後突然爆發出一片混亂。惠特克猛地站起,臉漲得通紅,怒火中燒地吼道:「這簡直是暴政!」他雙拳砸在桌上。「這是對《第一修正案》的公然侵犯!怎麼了?難道這位年輕人發表了自己的政治觀點就該被批判?學生們把這件事變成網路爆紅的話題又怎麼了?什麼時候起有觀點就成了罪行?」
哈特利舉起雙手,試圖安撫他。「查爾斯,請冷靜。我理解你的不滿,但直接對抗董事會可能會對系產生嚴重後果。」
惠特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讓我一度以為他會中風。「後果?後果?」他吼道。「你看過那段影片嗎?是,他的表達方式可能……有點戲劇化,但內容呢?他是在批判政治的商品化、公共話語的淪喪!這不是什麼激進煽動——這是正當的政治評論!這種對學術話語的壓制和那些在草坪上抗議的共產黨有什麼區別?我反對!這不是我所認識的美國!」
看著這場離奇的場景展開,我的大腦一片混亂。哈特利,系裡一向的進步派,此刻卻顯得畏縮順從。而惠特克,這位堅定的保守派,竟然突然捍衛起了抖音爆紅影片,並高呼反對權威。世界彷彿顛倒了,而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某個怪異的黃昏地帶。
「董事會關心的是大學的形象,」她說,聲音裡透出一絲緊繃。「他們認為教員因政治言論成為社交媒體明星可能會損害我們的聲譽,更重要的是,可能影響到我們的資金。」
惠特克的臉因為憤怒而通紅,他向前傾身,每說一個字都用力地敲擊桌子。「所以現在我們應該因為害怕上網爆紅而自我審查?為了防備某個拿著手機的學生可能在錄影而壓抑我們的思想?我們是教育者,不是傀儡!接下來會怎樣——根據『禮儀』篩選教師候選人?」
一向附和惠特克的愛默生,此刻卻顯得不安。他扭了扭領結,眼神在哈特利和惠特克之間閃爍。「查爾斯,」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或許我們應該考慮一下大局……」
「大局?」惠特克吼道,讓愛默生一驚。「大局就是自由的死亡!今天他們因為一位教授的激情言論觸動了學生的共鳴而懲罰他,明天他們就會規定我們的課程內容!是否應該要求教員簽署承諾,保證永遠不表達政治觀點?」
當他們爭論時,我注意到一位資深教授,羅森伯格博士,正緊緊盯著我看。她的銳利目光讓我不禁想,她是否在試探我的反應,看看我在這個突然顛倒的世界中站在哪一邊。
哈特利試圖重新掌控會議。「先生們,拜託。我們不是來這裡辯論政策的。我們是來討論穆內塔尼博士的候選資格的。」
提到我的名字,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我。我感覺到他們的期望、懷疑和希望的重量。惠特克關於言論自由的話語在我腦海中迴盪,與瑪格麗特睡在我窗外、等待著我無法提供的聲援的記憶交織在一起。
「穆內塔尼博士,」哈特利的聲音稍微柔和了一些,「我們非常重視你對這個系的貢獻。但鑑於最近的事件,我們需要知道你的立場。我們能指望你……優先考慮你的學術責任嗎?」
潛台詞再明顯不過了:遠離抗議活動,別惹事。我張開嘴想要回答,但卻發現自己語塞。如何在不妥協自己原則和職業生涯的情況下,平衡這場雷區?
就在我苦苦思索如何作答時,惠特克突然插嘴,語氣充滿了諷刺。「如果我們可以在校園訪問階段走過場,那為什麼在這個思想改造過程中我們不能一樣呢?」他冷笑著,使用了一個來自共產主義書籍中的詞彙。「我們乾脆直接寫吧,穆內塔尼同志已經表現出了對我們光榮大學的三忠於四無限!」
他清了清喉嚨,用一種假裝莊重的語氣開始背誦:
「穆內塔尼同志表現出:
1. 對大學黨委無限熱愛
2. 對我們偉大的領袖,親愛的斯科特.皮爾森諾維奇的無限熱愛
3. 對社會主義學術體系的無限熱愛
4. 對無產階級學生群體的無限熱愛
此外,他表現出忠誠於:
1. 大學的革命事業
2. 教職工協會的組織原則
3. 馬克思列寧主義文學理論的至高指導」
惠特克的聲音如雷鳴般迴盪,伴隨著尖銳的諷刺語氣。哈特利被惠特克震耳欲聾的聲音和刺人的嘲諷搞得滿臉不自在,舉起雙手投降。「好了好了,」她說,聲音微微顫抖。「我們只要寫一份董事會會接受的報告就好。」
她深吸一口氣,以更加官方的語氣說道:「經過徹底審查,委員會認為,穆內塔尼博士並未顯示出激進主義傾向。他一貫表現出對學術卓越和專業操守的承諾,符合大學的使命和價值觀。穆內塔尼博士的紀錄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持有可能會對大學的聲譽或運作產生不利影響的極端思想或行為。」
五位資深教授在文件上簽了字,筆尖在靜默的房間裡劃過紙張。最後一個簽名完成後,哈特利轉向我。「謝謝你,穆內塔尼博士。你可以離開了。」
我站起來,腿腳有些發軟,仍然試圖理解自己剛剛目睹的一切。當我走出會議室時,走廊似乎無盡地延伸著,牆上的歷任總統的畫像注視著我遠去的背影,仿佛在問:「你配得上做一個體面的美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