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這世界一個聖人都沒有│幸福的拉札洛 Happy as Lazzaro (2018)

本篇影論重點:
如何透過寓言的語境解析本片
拉札洛這個人物非關善惡
本片結局另種層次的哀傷
如何從宗教性試圖理解羅爾瓦雀的主題

關於<幸福的拉札洛 Happy as Lazzaro, 2018>,大都圍繞著「辜負純良」的解析,只是「寓言」有其語境,因為我們的文化擅於辨認是非、善惡、美醜……這類極端元素,才會得出如此明確的論述,然而艾莉絲·羅爾瓦雀(Alice Rohrwacher)對於人類透過時間積累的「遺產」似乎帶著保留態度,以致於她呈現的「現實」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是以某種蒙昧、混沌的感性,創作出那些令人醉心的魔幻時刻,它探問的未必是眼前的現世,而是更久遠之前以致於如今人類事實上仍無法定義的事物。

印維歐拉塔正是一個被移除「語境」的符號,一次大水使這塊地域與世隔絕,這裡的人們活在另個緩慢的平行時空裡,燈泡稀缺只得按著日頭作息、遵循早就廢除的佃農體制,但在一切的理所當然中就算永遠負債也不會認定這是種「剝削」、即使不能自主也不會覺得這是種「不自由」,他們的困頓是事實,但知足也是事實,他們學習共享、有時自私,懂得偷懶也鬧點惡作劇,這個世界中只有「相對」的好壞而沒有「絕對」的善惡,就連他們對待Lazzaro的方式也不存有惡意,如同Lazzaro允許自己「被使喚」,都是印維歐拉塔的人們共謀出的一套生活之道。

「人類其實就跟動物一樣,一旦給予自由,就會意識到身為奴隸的曾經,所以要讓他們沉浸在苦難之中。現在他們忍受痛苦,但不知道真相,我剝削他們,他們就剝削更弱小的,這就是永不停止的食物鏈。」女爵將自己的價值觀套用在印維歐拉塔之上,就像是所有外來者對異域的文化侵略,妄自尊大地破壞當地自有的平衡,以所謂文明解放或是禁錮人們全憑當權者詮釋,不過羅爾瓦雀無意批判階級意識、資本社會的運作,或是偏袒無產公社式的生活,而是透過中性的鏡頭體現出話語權的失衡,這群「不夠文明」的人們(印維歐拉塔的人們也包含Lazzaro)該如何陳述自己的幸福。

電影中,Antonia說了一個狼與聖人的寓言,這個靠著口語流傳的故事說明了他們對超乎常人的事物存有著敬畏,然而這個寓言是沒有結尾的,聖人沒有完成使命,老狼也依舊在人類居處的邊境飢餓徘徊,哀傷的是,印維歐拉塔的少數與勢弱並不足以支持這套口述體系成為一套信仰,更沒能因為寓言的教誨使他們辨認出現實中近似「聖人」的Lazzaro。

隨著女爵獨子Tancredi自導自演的綁架案失敗,印維歐拉塔這個大騙局也被揭穿。人們抬頭仰望警方直升機就像是仰望神蹟一般,諷刺地把「(外界的)真實」與「神」等同,只是對印維歐拉塔的人們來說,真相、進步反倒帶來極致的壓迫,他們一樣少數、勢弱,還成了更大的群體中最邊緣的一群,他們內心一樣自認是「印維歐拉塔人」,佃農體制、資本社會之於他們並沒有多大的本質不同,只是換成後者掌握了現在的話語權,可以宣稱印維歐拉塔是個騙局,可以宣稱當地的人們終於得到了拯救。

回看Lazzaro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主角」,卻是以他的被動、缺乏影響力照見人類大歷史如何摒除那些人類無法講述、無法理解的奧祕─沒父沒母、個性溫馴、常常發呆、物欲不高的Lazzaro,與聖經中被耶穌復活的拉撒路(Lazarus)同名,電影透過他的死而復生,將劇情分成兩段,也藉著復活使他時空穿越,是他不老的容顏,讓Antonia跪倒在地、認定他是聖人,對應著他行為的不變,成為了這個加速變化的時代極其珍貴的特質。

人們彷彿這才開始懂得Lazzaro的獨特,他那張誠實的臉(可以幫助他們行騙)、摘食野草的自給自足,都使他終於成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不過Lazzaro始終掛念和他稱兄道弟的Tancredi,前者對後者的「認同」不過源於後者的一句「說法」,竟形成了他們命運相連的對倒關係。

片中的第三個騙局正是Tancredi邀請印維歐拉塔的眾人去他家用餐,興致高昂的眾人慎重其事地赴會,甚至買了幾乎無法負擔的伴手禮表達禮數,但此時Tancredi的裝扮、舉止早已透露出家道中落的端倪,只問人的盲目究竟得要多貼近才能看清現實;對眾人而言,不過是被舊時記憶的魂魄又欺騙了一次,對Lazzaro卻是重大的衝擊,返家路上他和眾人進入教堂聆聽聖樂再度被拒,奇妙的是聖樂竟從教堂來到他們身邊,再次透過音樂並不依附於音符揭示出超然的存在,但當Antonia一行人欣賞著樂曲,Lazzaro卻再也無法感受這神奇的一刻,他落下了隊伍獨坐造景前,這棵被移植的樹就是他的處境,無所謂聖不聖人都只是世界現實的一種裝飾,樹根舖設的塑膠草皮凸顯欲蓋彌彰的荒謬性,Lazzaro留下了第一道也是最後一道淚,那不是片中滋潤大地的雨水,也不是造成印維歐拉塔遺世獨立的滂沱大水,就只是不能理解這世界的運作也不可能被世界理解的孤獨。

結局,一個「聖人」的死亡可能還不是最哀傷的,而是這個聖人讓自己落入了哪種語境下:當Lazzaro要求銀行將「屬於Tancredi的財產還給他」,某程度上已是被資本主義中私有財產的概念給默化,卻又根本不懂得遊戲規則、完全沒有話事的份量,任由金權殘酷運作間將他一廂情願的純真翻譯成了真蠢,而在片尾,那頭沒人看得見的狼,嗅聞Lazzaro的屍體後便輕輕跑開,牠聞到了好人的氣息嗎?但這個「好人」卻再也沒了氣息。

比起哀悼純良之死,艾莉絲·羅爾瓦雀更想提問是什麼定義了「純良」,而這個答案遠在所有人類文明之前,甚至可能追尋到人類被逐出伊甸園之先,當亞當和夏娃選擇違背上帝命令而吃下「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一個本該全然純粹之境第一次出現了是非善惡的概念,從此人類成了自己的判準而不再有神,又在其後巴別塔紊亂的語言之後展開各自正義、罪惡的論述,那樣的茫然一如片尾的老狼身處人類世中無所適從,然後牠成了一則沒人講述的寓言,在倏忽變化的歷史之中,再也沒人探尋事物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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