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鐘聲悠悠迴盪,又是一年除夕至。爆竹聲中,燈火輝煌,家家戶戶圍爐團坐,互道祝福,一派祥和喜樂。
在這闔家團圓的時刻,我想與您聊聊一個看似厚重,實則關乎每個心靈自由的話題——放下「欠債思維」。
「欠債思維」深深植根於我們的文化之中,常聽人說「養兒育女是還前世的債」,「母難日」更是將孩子的降生與母親的苦痛緊密相連,彷彿自嘩嘩墜地那一刻起,我們就背負了沉重的債務。
類似上述的觀念,像影子一樣伴隨著我們,影響著我們對生活的感知,以及對幸福的追求。
身為一名教師,同時也是一名諮商師,我常常觀察到這種「欠債思維」對學生們、來訪者們造成的壓力。
孩子們被灌輸「要好好學習,報答父母」,彷彿學習不是為了探索未知,而是為了償還「養育之恩」的債務,失去了學習本該有的樂趣。更可悲的是,每當他們成績不理想,總會聯想到對不起父母的臉,這種負罪感如同大山一樣壓在心頭。
「欠債思維」不僅存在於校園,更瀰漫在社會的各個角落。
在職場上,一些老闆將員工視為「欠債者」,認為自己提供了工作機會,員工就應該感恩戴德,無條件服從,卻忘記了企業與員工本應是合作共贏的關係。
在愛情與婚姻中,「欠債思維」更是製造痛苦的根源。當付出被貼上「欠條」,每一份愛都變成了待償還的債務,這樣的關係怎能不讓人窒息?
如果你的每一次付出,都期待著對方加倍的回報,一旦對方未能如你所願,你便覺得自己放出去的「貸款」收不回來,內心充滿了憤怒和委屈。而對方呢?莫名其妙地背負了沉重的「罪名」,同樣痛苦不堪。
尤其在中國文化中,家庭更是欠債思維的重災區。
「孝順」往往被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被異化為一種「債」。子女被要求無條件服從父母,照顧其終老,否則便是不孝。這種觀念的負面影響在於,它容易導致子女在做人生選擇時,過度考慮父母的期待,而非自身的真實需求。結婚、生育、職業選擇,都變成了「還債」的方式。
錙銖必較的「孝順」,不僅讓子女感到壓抑,也讓父母難以真正享受天倫之樂。他們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們也是在「欠債思維」下行動。
此外,網上關於「不婚不育」的討論也常常與「欠債思維」糾纏不清。
有人認為不結婚、不生孩子就是自私,是對父母、對社會「不負責任」。然而,生命的美好在於其多樣性,有人喜歡孩子,有人選擇丁克,這都是個人的自由選擇。關鍵在於,我們是否出於愛與自由做出的選擇,而不是為了「還債」。
有些人不清楚什麼是讓自己幸福,又不想痛苦,卻又不斷提倡不婚不育。可是有些人即使不婚不育,也能從其他面向讓自己感受到幸福。
有些人不生育是出自於對孩子的愛,有些人不結婚,也能在與父母健康的關係互動中找到讓自己幸福的元素。重要的是,這些人有沒有辦法從他們的生活中,找到讓自己幸福快樂的方式。
「欠債思維」的形成,與我們對傳統文化的某種解讀有關。
「一命二運三風水」的宿命論調,以及「生兒育女是還前世債」的因果報應觀念,都在中國人的生命敘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這些觀念將人生描繪成一幅被命運之手操控的畫卷,讓人們在面對困境時,往往歸咎於「前世的虧欠」或「命該如此」,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也為「欠債思維」的滋生提供了土壤。
然而,這並非儒家思想的本義。儒家強調「仁義禮智信」,重視人倫關係和社會秩序,並提出了「報國」等倫理觀念。
但這些觀念的核心在於「責任」與「擔當」,而非「虧欠」與「償還」。孔子在《論語》中多次談及「義」,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孔子的論述都在強調,個體對家國、對人民的責任乃是源於一種對「共同善」的追求,而非出於「欠債」的壓力。進而,「報國」的本質是「志同道合,共同投入」,是「天下為公」的理想追求,而不是為了「還債」般的「奉獻」。
故真正的儒者,追求的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和美境界,而非沉溺於「欠債還債」的泥淖。
但在歷史的演進中,為了更好地凝聚人心,一些觀念被逐漸扭曲:「你欠父母的養育之恩」、「你欠國家的栽培」之類的話術,無形中給人套上了沉重的枷鎖,這便是精神PUA的溫床,透過不斷強調你虧欠了誰、應該要感恩誰,最終使你失去自由,陷入被操控的境地。
哲學家尼采的觀點:「重估一切價值」,為我們提供了反思「欠債思維」的利器。他主張掙脫傳統道德的束縛,勇於質疑那些被奉為圭臬的觀念。
在基督教道德中,人們慣於將受苦視為美德,彷彿痛苦或犧牲能使人變得高貴。但尼采卻反問︰為何要將痛苦定義為必要?
舉個例子,我們常聽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說法,似乎只有經歷苦難,才能獲得成功。
但用尼采的觀點,我們當質疑︰為何成功一定要以吃苦為前提?我們是否可以追求一種快樂的、充滿生命力的成功模式?
就像運動員在賽場上揮灑汗水,他們或許很辛苦,但更多的是享受競技的樂趣,以及對自身極限的挑戰。這便是一種對「苦難美德論」的超越。
其次,尼采強調「肯定自我意志」,擁抱「生命力」,而不是沉溺於「虧欠」與「補償」的循環。
展開的說,如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欲望」與「生成」理論,則為我們指明了擺脫「欠債思維」的實踐路徑。
德勒茲認為,生命不應被過去所限,而應是持續開放、自我創造的。
「欠債思維」將自我鎖定在過往的關係中,諸如「我欠誰的恩惠」、「我欠誰的支持」等等,讓所有的創造力都被過去所吞噬,無法真正開闢新的未來。
正如余秀華在《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中寫道︰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這看似大膽甚至「離經叛道」的詩句,卻蘊含著對生命本真和自由的渴望。
余秀華以其獨特的視角,展現了一種「積極的生命力」,一種對「欲望」的肯定。她無懼世俗的眼光,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
這首詩,有人會解讀成「卑微」,有人看到了「勇敢」。但究其核心,它展現了一種對「自我」的肯定,一種對「生成」的擁抱。
德勒茲用「遊牧民」來比喻那種自由、流動、不斷生成的生命狀態。遊牧民不會被固定的居所束縛,他們不斷遷徙,不斷探索新的領地。
余秀華一般的愛欲,便是一種「遊牧精神」的體現。
有些人認為女人不該跟男人談戀愛,不該追求愛情,可是這都是違反人性的,我們應該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勇敢去愛,也勇敢離開。一個人可以勇敢去愛,也可以勇敢的分開,兩者看起來行動不同,但可以都是為了追求幸福。
我們應該像遊牧民一樣,擺脫「欠債」的泥沼,用「我渴望什麼?」、「我想創造什麼新的生存模式?」來引領自己。
好比當一位年輕人想要創業,他不應該被「我欠父母一個穩定的工作」之類的想法所困,而應該思考︰「我真正想做的是什麼?」「我如何創造一個既能實現自我價值,又能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事業?」
當我們這樣思考時,就已經掙脫了「欠債思維」的束縛,開始擁抱「積極的生命力」。
透過「流動」與「差異」來理解自己,讓「欲望」成為我們的原動力,我們將逐步掙脫那些陰魂不散的虧欠感。如此,我們才有餘裕去感受生命的豐富,主動開展更具意義的關係。這是一種對自己的解放,也是對生命的一種負責。
放下「欠債思維」,並非逃避責任,而是讓我們重新分辨「責任」與「犧牲」、「回饋」與「補償」之間的差異。
適度的責任心是必要的,它讓我們在社會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回饋」的精神則能推動我們去感恩並與他人分享。但一旦混淆了「回饋」與「還債」,便會誤把每一份熱情都看作負擔。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
人只有在自由、開闊、能夠勇敢追求所愛的狀態下,才最能彰顯自身價值,活出自我,獲得幸福。
新年的鐘聲敲響之際,不妨問問自己︰我要如何活出更敞亮、更不被束縛的人生?至少,先從不再給自己貼上「欠債者」的標籤開始。這是一種對自己的解放,也是一種對未來的期許。
感謝長久以來支持我的朋友們,新的一年即將展開,願各位在此除夕之夜,都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喜悅,並擁有更多選擇的自由。
我在此誠摯邀請您在評論區留言分享︰
在新的一年,您打算做些什麼讓自己更幸福快樂?您想採取哪些行動來擺脫「欠債思維」,更自在地享受人生?
我將從中選出幾位讀者,寄出我在旅途中收集的明信片,與您一同迎接全新的篇章。這是一種分享,也是一種祝福。
祝大家新年快樂,心想事成,向陽而生!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