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心理學:為什麼你「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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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心理學:為什麼你「放不下」?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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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心中,總有些沈甸甸的東西,像散不去的烏雲。

可能是一個忘不掉的人,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即使告訴自己一萬次該放下了,但心痛和思念卻總在不經意間襲來。可能是某些做過的事,回想起來滿是懊悔或羞愧,像一根刺扎在心裡。

也可能是某些感受,比如長期的委屈、不甘,或是對「愛而不得」的深深執念——那種掏心掏肺卻換不來回應的無力感,那種看著對方幸福、自己卻只能默默心碎的酸楚,往往最讓人難以釋懷。

我們多麼希望能輕盈一點,能從這些緊抓著我們的回憶和情緒中走出來,變成一個灑脫的人。但很多時候,我們就是做不到,只能困在原地,被無助和無奈反復淹沒。

身邊的人可能會勸我們「放下吧」、「向前看」,我們自己也知道應該這樣。但當「放下」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像搬動一座大山時,那種挫敗感真的讓人很難受。

這時候,我們可能會羨慕那些看起來活得特別通透的人,像是故事裡的高僧,或是身邊那些總能笑看風雲的朋友。他們好像有什麼秘訣,能輕易地放下煩惱。我們忍不住想向他們請教,希望得到解脫的方法。

但很多時候,我們會發現,也許他們也並非真的「放下」了。

放下,真的太難了。它不只需要決心,更像要從自己身上割掉一部分。於是,一個讓人有點心疼,卻又富有安慰效果的想法冒出來:

「會不會,有時候我們看到的『放下』,不是因為想通了,也不是意志力多麼堅定,而僅僅是因為太累了?累到沒有力氣再抓住不放,累到不得不鬆手?就像緊握的拳頭,不是想開了才松開,而是真的沒力氣了,只能任由它攤開。」

當我們感覺被過去、被某段感情「抓住」的時候,到底是外在的人事物抓住了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其實一直緊緊抓著不放的手?

我們常常以為是回憶囚禁了我們,是那個人的冷漠傷害了我們,是那段失敗的經歷定義了我們。但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自己潛意識裡,害怕放手後的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害怕失去那個即使痛苦卻熟悉的「受害者」角色?

承認是我們自己在緊握,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這意味著,我們也要為自己的痛苦負一部分責任。

 

一、熟悉的陌生:那些不假思索的習慣

為什麼我們常常覺得自己活在過去,走不出來呢?有些哲學家,比如海德格,提供了一些思考方向。

我們跟世界的關係,其實比我們想象的更直接。海德格區分了兩種我們跟東西打交道的方式:「上手狀態」(Ready-to-hand)和「手前狀態」(Present-at-hand)。

「上手狀態」是我們最日常、最自然的方式。

處於「上手狀態」的東西,就是我們平時用的工具,比如錘子、筆、或者筷子。當我們熟練地用它們時,我們腦子裡想的是要完成的事(敲釘子、寫字、吃飯),而不是工具本身。錘子好像變成了手的延伸,筷子也融入了吃飯的動作裡,我們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那些我們緊抓不放的執念、反復出現的痛苦回憶、固定的人際交往模式,甚至是因為過去創傷形成的自我保護方式,會不會也像是一種「上手狀態」?我們是不是在無意識中,「使用」著這些痛苦來定義自己是誰,習慣性地重復某種情緒反應或關係模式,從來沒停下來看看這個「工具」本身?。

比如,有人習慣用「都是因為小時候爸媽對我不好」來解釋現在所有的不順利;有人習慣在關係裡扮演犧牲者,用抱怨來獲得關注;有人因為害怕再次受傷,就關閉心門,拒絕親密。

這些內心的「工具」每天都在運作,幫我們(自以為地)應對生活,但它們本身卻是隱形的,我們很少去審視它們。我們太沈浸在「用」它們的狀態裡了,以至於沒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更別說去質疑或改變。這或許解釋了為什麼「放下」那麼難。

這不只是情感上的捨不得,更是要從一種根深蒂固、不假思索的「上手」模式裡跳出來,用一種新的、帶點距離的眼光去重新看待。而要跳出來,本身就要打破那層雖然痛苦,卻又無比熟悉的慣性。

 

二、當世界「卡住」了:失效、損壞與意義的浮現

那層熟悉又自然的「上手狀態」並不是永遠不變的。海德格說,當我們日常的活動被打斷或遇到阻礙時,事物的存在方式就會變,從「上手狀態」轉變成「手前狀態」(Present-at-hand)。

「手前狀態」就是東西不再是順手的工具,而是變成了一個獨立的、需要我們去觀察和研究的「對象」。這種轉變,通常發生在工具壞了、找不到了,或者用不了的時候。

比如,當我們身體好好的時候,筷子是「上手」的,輕飄飄的,我們用得很自然。但如果有一天,因為生病、老去,甚至中風,我們發現連夾起一顆花生都變得那麼困難時,這兩根小棍子突然就變得無比「沈重」。

它們不再是透明的工具,而成了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一個需要我們費力去對付的「手前之物」。就在這一刻,我們才突然意識到筷子意味著什麼:它們不僅是吃飯的工具,更是我們身體健康、獨立生活能力的證明。那份曾經以為理所當然的、微小的幸福——能輕鬆吃飯——原來這麼脆弱,這麼值得珍惜。

這種從「上手」到「手前」的轉變,不只發生在具體的工具上,也發生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生命中那些讓人痛苦的「卡住」或「碎裂」的時刻——工具壞了、身體不聽使喚了、關係破裂了、信念動搖了、自我迷失了——它們雖然痛苦,卻有一種特殊的力量。

它們像一個警鐘,把我們從日常的、麻木的沈睡(上手狀態)中敲醒,迫使我們睜開眼睛,去面對(通常是痛苦的)現實(手前狀態)。

正是這種被迫的視角轉換,才讓我們有機會看清那些平時被忽略的真相:我們對某些人事物有多麼依賴,我們與世界的聯繫有多麼脆弱,以及那些熟悉事物背後真正的意義。這是一種伴隨著陣痛的清醒。

 

三、累到放手:當緊握變成無法承受之重

讓我們回到那個讓人心疼的猜想:有時候,「放下」不是我們主動選擇的,而是因為實在太累了,不得不鬆手。

心理學上講的「倦怠」(burnout),很能說明這種情況。

倦怠不只是身體累,更是一種深刻的情感枯竭,感覺對什麼都提不起勁,甚至有點憤世嫉俗,同時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沒用、沒成就感。

在這種極度疲憊的狀態下,我們可能真的失去了繼續「緊握」的力氣。那種想要維持現狀、抵抗痛苦、為執念不斷投入能量的內在動力,好像被徹底抽乾了。

就像跑完一場極限馬拉松,癱倒在地,不是因為決定停下,而是身體真的到了極限,再也動不了了。這時候發生的「鬆手」,可能不是因為想通了什麼人生大道理,更像是身心能量系統的崩潰——一種不由自主的、因為實在撐不下去而發生的放棄。那緊握的拳頭,因為肌肉徹底疲勞而無力地攤開了。

從存在主義的角度看,這種耗竭,也可以理解為我們為了抵抗「存在」本身帶來的不安(比如,知道生命有限、要為自己選擇負責、內心深處的孤獨感、以及尋找生活意義的困惑)所付出的代價。

緊抓著某個信念、某段關係、某個身份不放,可能就是我們試圖抵抗這些不安,給自己一點確定感和控制感(哪怕是假的)的方式。

但是,維持這些防禦,特別是當它們跟我們的真實感受和經歷矛盾時,是非常耗費心力的。

比如,一直不肯承認一段感情真的結束了,需要不斷投入精力去維護幻想;堅持一個「我很好、我沒事」的形象,需要不斷壓抑真實的脆弱和需求;逃避為自己的錯誤選擇負責,可能會帶來長期的內疚和焦慮。這些內心的掙扎和對抗,一天天累積下來,最終可能就導致了那種讓人崩潰的耗竭。

所以,這種因為太累而導致的「放下」,可以看作是一種碰觸到存在極限的「邊界狀況」。它不只是某個工具壞了那麼簡單,而是我們整個人,用來維持慣常生活模式(特別是那種防禦性的緊握模式)的能量,徹底崩潰了。

這種非自願的投降,因為內在資源耗盡,讓我們再也沒力氣去偽裝、去抵抗,從而被迫直接面對那些我們一直想逃避的脆弱、有限和不安。這不是一種輕鬆的釋放,更像是一場內心堡壘的坍塌,把赤裸的我們,暴露在存在的風中

 

四、喧囂之後:站在廢墟上重新凝視

恰恰在我們感覺最虛弱、最無助、最失敗的時候,在我們被疲憊徹底打垮,再也無法用力偽裝或抵抗的時候,我們反而可能離自己最真實的樣子,離他人(如果我們允許自己展現脆弱),離這個世界不加掩飾的本來面目,更近一些。

因為這個時候,那些由意志、習慣和防禦築起的高牆,因為能量耗盡而暫時變得稀薄,甚至倒塌了。

承認這一點,並不是要美化痛苦或歌頌耗竭。

但是,這種被迫的「放下」,這種因力竭而來的寂靜,雖然是被動的,卻也可能是一個轉捩點。它標誌著舊模式的結束,也為新的可能性,打開了一道縫隙。

從這片寂靜的廢墟中,或許可以慢慢去理解這背後複雜的心理和存在的意味。

理解時間如何塑造我們,習慣如何影響我們,而損壞和疲憊又如何在不經意間提醒我們什麼才是重要的。

這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它也許不能立刻消除痛苦,但能幫助我們用更寬廣、更慈悲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掙扎。而當我們開始理解這一切,或許也就踏上了那條在時間的裂隙中,重新靠近自己的漫長旅程。這條路,充滿艱辛,卻也可能通往一種更深沈、更有韌性的生命力。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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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博士。結合哲學諮商與教育的實務經驗,以存在心理學視角,提供對於:自由、責任、命運、孤獨、存在感、價值感等人生課題的分析與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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