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未眠。
不是說不知道隔日有繁瑣的儀式要進行,也不是不知道必然是體力消磨。只是,闔上雙眼,卻無法順利入眠。雖然失眠早就是日常了。
夜深人靜時,儘管四下無聲,時常仍因環境中尖銳、持續的高頻噪音而耳鳴。
眼皮闔上,腦袋就逕自播放老爺子痛苦掙扎、想把呼吸管撥開的畫面──下一瞬間:心電圖癱平的畫面。
嗶──
就又嚇得從床上彈起。
會不會一闔上眼──眼皮拉成平行線──連著心律一同貼平、歸零?
還是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像老爺子那樣死去?
還是長期受噪音干擾不得入睡、生不如死?
我的腦袋裡只剩這兩個念頭在打轉、彼此競爭思緒的中心:
To be, or not to be . . .
Tick-tock tick-tock—
To be, or not to be . . .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o be, or not to be . . .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o be, or not to be . . .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
To be, or not to be . . . Tick-tock tick-tock tick-tock—To be, or not to be—tick-tock tick-tock—To be, or not to be—tick-tock tick-tock—To be, or not to be—tick-tock tick-tock—To be, or not to be—tick-tock tick-tock—To be, or not to be—tick-tock tick-tock—To be, or not to be—tick-tock tick-tock—
. . .
To die—to sleep . . . to die . . . to die—to sleep!
To sleep—perchance, perchance . . .
To sleep—to sleep, to sleep—to sleep! To die . . .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perchance . . .?
To sleep?—to die—to sleep!—to die—to sl-,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die—
To sleep! To sleep, to sleep, to sleep, to sleep—perchance . . .
To Dr-r, to die . . .
To die.
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我看時間也不再容許小憩片刻──反正也睡不著──便翻下床,換了裝,拿安全帽,騎車出門。
我到殯儀館時,會場已經備得差不多了:罐頭塔、花圈、花台,需要的用品都齊全了,甚比祖母那場更具排場。
公祭現場比想像中熱鬧──講熱鬧有點怪──充滿「人氣,」對比靈堂的「死氣。」
不少請託來的友人(世交、同學、鄰居)、熟人、公司行號代表、工會代表、以及「某咪郎」(受大伯或父親請託);甚至是立委、議員,都一一跟家屬握手致意。
但我從來沒看過這些掛肩帶的民代──實質替人服務過──噢不,我得修正這種褊狹的觀念──他們確實來替死人致意,替活人添光。
名冊一下子就快簽滿了。
我並沒勇氣對自己的同事、上司、朋友或其他人發出訃聞。
除了不想麻煩別人,以及不想讓熟人看到我的窘態,更害怕計算「人來」的人情債與實際計算的債務。
這本「簿子」──就是我竭盡餘生努力償還──承載無法計量的「人債。」
砂碼送來花籃:尺寸並不大──對比其他排場十足的花圈──砂碼很懂得禮節;他的安排並不會特別令我難堪。我仍在思索應該如何償還這份禮數(連著借我住和生活花用的債。)
有別於上次只坐在來賓席區參與祖母的告別式,「大嫂」這次跟著我們這些家屬披麻戴孝。
心想:這女人真的瘋了。
連家門都還沒跨進來,這女人竟自告奮勇為別人家逝世的長輩叩首跪拜。
她跟在大哥因壓力大而逐漸浮腫起來的身軀旁,看起來十分嬌小。
很快很快,我得叫這長我不到三、四歲的女人──認認真真得按輩分稱呼──大嫂。
真的瘋了。
這女人「半」正式以我們家族成員之姿,參與上一代的終結儀式。
啊,久違的場景。
又是幾位衣冠整齊、扮像莊嚴的黑衣人,比我這家裡死人的家屬更虔敬行禮。
果然是因為拿了家屬的錢吧?
他們這般專業人士,拿錢好辦事──就是要替別人家死的人擠滴淚也不為過吧?
對呀──替人傷悲也是種正當職業──正如同:其他參加公祭的「親友」、工商同事、政界人士,對這些……參加公祭只是常務。
「士農工商。」
該不會來「孝女白琴」吧?
好險我家長輩還懂得拿捏分寸,沒請個不認識的女人來告別式會場哭天搶地,寬赦我這不孝的晚輩:要我不致因極度尷尬而想咬舌自盡,跟著要被送走的長輩一起「過往」──心底感到淺淺安慰。
我對儀式流程沒什麼意見。
只有一件事──真的受不了。
為什麼得請一群禿子,照著書本用奇怪的腔調吟誦沒人聽得懂的咒語?
我是說:你請個長相尚可、年紀不會太大的女人來唱演歌都好過請個禿驢來唸經──
要我來搞的話……大概會用「大阪熱」電音開頭曲為背景音,用饒舌唱大悲咒,順便請幾個脫衣舞孃來棺材前面「搖咧、搖咧」──讓死人風風光光地走。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該覺得可恥嗎?
心裡油生「我幹嘛跪在這裡」的念頭──眾目睽睽之下,像做錯事的小學生被罰跪──有什麼意義?
「他死了」已經是板上釘的事實。
會場門口大大「奠」字仰望上頭花圈拱門的死者名諱。
這種事情對於無法專心致志於悼念的人而言,僅是一種歷史事實。
躺在棺材裡安詳永眠的老者,便是那位拖延老家重建的罪魁禍首。
亦是不能在自家壽終正寢的受害者──死前下面該不該插根管子──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老屋重建不得、無法躺在自家──從小生長的家、祖先傳下來的祖產──壽終正寢。
最後的最後,這些無意義的堅持、越滾越多的債務,換來的是:躺在病院、渾身插管──下面插根塑膠管──在呼吸機和其他儀器的噪音圍繞下,不得安寧地離開。
「孝男靈前就位──」
我跪在家屬答禮人員後排的位置,從後邊,透過幾位親戚的後腦勺縫隙,注視父親羸弱、消瘦的身形。
突然覺得好陌生:面前那位生我、育我,卻缺席我整個成長過程──
包括靠哭鬧就討得到糖吃、求得到電動玩具的國小時期。
偷偷暗戀鄰座女生的國中時期。
當同儕都在經歷叛逆期整天都在玩社團、放學(或上課期間)奔到學校旁邊網咖報到點名,自己則老老實實坐在書桌前、收拾書包準備去補習班再上三小時課,回到家、睡前再讀兩、三小時書的高中時期。
回來後,他已經比我矮一些:瘦如枯柴的男人;五體投地,跪在棺前。
「孝男」嗎?
那一瞬間,有一股電流竄過我的胸口。
原來「缺席的父親」也是「孝男。」
「不晟子」將來也得跪在棺前,假裝「孝男」對吧。
父親跟著黑衣人的指令,叩完首。
復位前,我注意到,他遲疑了一下;渾身發顫,隨後低頭約兩、三秒。
稍後我就懂了──他不是一直以來都這樣嗎?
這就是他的堅毅吧?
在轉頭面向跪成一排的家屬前,父親他迅速地用拇指拭去掛在眼角的碎淚珠。
(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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