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到台北閒逛兩天。跟幾年不見的學妹阿婕匆匆碰了個面,便談起這篇稿事:此時此刻,最想跟父母一起看的電影。確實不曾寫過這樣的題目,但馬上衝口而出。是《太陽神 13 號》(Apollo 13,台譯《阿波羅 13 號》)。
湯漢斯(Tom Hanks)於 90 年代的代表作之一,但經典程度顯然不及他在此片前一年所主演的《阿甘正傳》(Forrest Gump)。
由於需要處理雜誌訪問、影評和電台節目的關係,過去這幾年我經常都看電影,跟工作掛勾,就不再只是消遣娛樂了,高峰期曾一個月看了幾近三十部電影,也試過一周七晚都在戲院中度過,有時還有早場或電影公司的特別試映會。但是,說來諷刺,我已經有許多許多年沒有跟父母一起看過電影了。
對上一部是哪一部呢?可能是 2014 年的《澳門風雲》,總之都是一些港星掛帥,荒腔走板的合拍賀歲片。出於我母親的生平哲理:對著這個家已經傷腦筋了,看電影都要用腦,那情願不看。她總是有她的道理,所以,這些年來她基本上只對講粵語的笑片提得起興趣(國語聽不懂,而外語片還得花精力理解字幕),笑不傷腦筋,到底好不好笑,就是她衡量一部電影好壞的最大參考指標。若母親沒興趣,父親亦識趣,不會有。
這裡先跳一下,話說文青初啟蒙時期,我非常俗套地祟拜、迷戀王家衛。《2046》上映那年,雖然沒機會進戲院觀看,但後來特意在百事達租了影片回家。挑了個周末假日,吃完晚飯,便開始了,當時的想法太天真,想讓父母覺得兒子眼光不錯,看電影也很「識貨」。結果,電影鏡頭搖來晃去,母親亦不耐煩了,連問幾次:「那,他即是什麼意思?」然後阿姨打電話來,高談闊論了幾句便到廚房洗碗。我父親則去了洗澡。我換了好幾次姿勢,終於自己一個把電影看完。
前幾年,王家衛監製的《擺渡人》上映,適逢聖誕節。其實我已經在外面的首映場看過了,但要連趕幾篇影評,便想到我家附近的戲院再看一遍。平安夜那晚,飯吃了幾口,便提議待會兒跟父母一起去看。父親不置可否,他從來頗不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偶一為之尚可,得看母親意願。母親則劈面問道:「那是什麼戲,好不好笑呀?」我沒有說《擺渡人》是王家衛(監製)的,自己跑到便利店買了啤酒,獨自入場看了。其實《擺渡人》都算是挺好笑的。
想來比較深刻的家庭式觀影經驗,已經是周星馳的《少林足球》和《功夫》。隨著周星馳北上發展,亦完全摧毁了我母親對於「電影──喜劇──周星馳」的連鎖情結,那種能夠一邊罵他無厘頭又一邊捧腹大笑的愉悅慾望。
但是,第一部跟父母一起看的電影,換言之,即是我的第一次戲院經歷,則記得相當清楚。就像我回答阿婕的提問,是《太陽神 13 號》。
時值 1995 年,香港的戲院大小貴賤五花八門,還未出現今日被連鎖院線壟斷的局面。我家住元朗,猶如新界之西極荒原,要從新界出市區,交通並不方便,但當時元朗尚有好幾家小型院線,其中一家是在菜市場和小巴站附近的一幢商場頂樓。後來到我讀中學的時候,商場已經拆卸(變成菲律賓和印尼外傭的介紹所或東南亞雜貨店)。第一次看電影,也就是在這家戲院看的唯一一部電影。
而之所以匪夷所思地選擇《太陽神 13 號》,卻不是我母親後來獨孤一味的粵語笑片,原因直接,因為我父親是大學物理教授,顯然投其所好。父母二人從來不是喜歡看電影的人,在他們眼中,明明家裡有電視,卻到戲院額外花錢看大銀幕,是一種奢侈,亦是過時過節或遇到家庭大事的慶祝活動。以我猜測,是我的物理父親突然興之所致,而母親又覺得,是時候讓這個還在讀幼兒園的孩子見識世面了,周末一起看看電影也好,間中奢侈一次吧。就成為了我的電影初體驗。
但我不爭氣,不似預期,看到一半就悶得睡著。
畢竟,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太空太遙遠,月球太無聊,還不如每天下午的卡通片時段精彩吸引。若仿效育兒指南,以第一印象推斷我是不是喜歡看電影的話,那完全大錯特錯。
對電影提起興趣,是中學開始流連舊商場,用零用錢買翻版光碟(包括色情片)之後才開始的。到大學開始,跟著同學一起抽著菸、裝模作樣的研究分析,再搬弄一些電影大師作品和學術理論的名詞,則表過不贅。當然,這種輕浮的文藝口腔期,隨著大學畢業便已過去,出來工作,認認真真在報章雜誌撰寫影評、文化分析,將學術基礎和流行文本結合,逐漸成為我往後幾年投放最多精力之處。與此同時,父母已經退休,跟他們的生活節奏、喜好和價值觀,遺憾地變得漸行愈遠。
相對於父親將看電影視為非固定行程的家庭活動,母親則看待所有電影作品都一視同仁,只是「娛樂」。不過,近年香港的合拍片笑點比較中國化,她就看得不過癮,覺得不好笑了,評分極差;至於西片,母親的怨言更大,動作畫面叮鈴噹啷看得她頭痛,眼睛又追不到中文字幕。結果,就連農曆新年假期看賀歲片或荷里活大片的短暫家庭習慣都維繫不了,當然,我在報館雜誌工作,沒有過年不過年,多數缺席,也是原因。
然而,我幾乎每個禮拜都受邀出席不同片商的首映場次,而廿多年後,其實從元朗出市區亦相當方便,有時想過邀請父母一起去看星光熠熠的首映場。是的,反過來了,到我讓他們見識見識世面。但兩老如今都不為所動,不是嫌遠,就嫌電影太長,散場都 11 時了,他們情願足不出戶,在家裡繼續追韓劇和大陸劇(對 Netflix 毫無興趣)。此情此景,儼然就跟《太陽神 13 號》那年我們的角色和想法都調轉了。因此,我是明白的,他們根本不是那麼喜歡看電影,正如把電影看到一半就睡著的童年的我,而長大之後的我只是想(一廂情願地)成為跟父母一起看電影的兒子,說穿了都沒有太大意思。
時至今天,想起《太陽神 13 號》,倒不是因為對童年記憶念念不忘,而是由於最近開幕的國際電影節,真的有特別放映《太陽神 13 號》。看到邀請電郵,難免會心一笑,我的第一部(沒看完的)電影,當年今日,已成懷舊。
時間會將不同世代的價值觀拉開,或者,《太陽神 13 號》是說明這一切改變的最好例子。回首八、九十年代,在世紀末的華麗之下,關於未來世紀、征服太空或一系列穿越時空的科幻電影,盛載著人類對蒼穹宇宙的激情,對所謂美麗新世界的憧憬。但從今日來看,太空夢活脫脫是一個烏托邦的空想。
廿多年後的今日,荷里活影圈再一次復刻上世紀末人類對太空題材的熱枕,像《星際啟示錄》(台譯《星際效應》)、《火星任務》、《太空潛航者》(台譯《星際過客》)還有最近上映的《登月第一人》(台譯《登月先鋒》)和《星際任務》(台譯《星際救援》),惟切入點有所不同,它們其實已擺脫了懷舊科幻片的幻覺,還原了太空的孤寂、荒涼,反而對照了人類的渺小和恐懼心理。星際歷險再不奇幻驚異,因為歷來的影像作品中已有太多類同想像,滑出人類文明的前進軌跡之後,今日的太空題材更傾向於描寫人類朝向未來世紀的心靈匱乏。
太空科幻片的風格轉移,恰恰也是電影之於我父母和我的世代落差。他們所認知的電影,需要為觀眾提供奇景構想,是一種實用主義的消費經驗,默認了其虛構、與現實割離,這跟八十年代人們對航天科技的了解,對太空探索的想像如出一轍。
但在我成長的年代,蘇聯解體,美國的太空計劃已經不合時宜,失去了為人類提供未來想像的實用價值。同樣地,對電影的製作,或對電影的分析和解讀,純粹為各方面的精彩緊湊觀賞性而打分數,已經過時。當我在寫關於電影的文章時,我是深信父母眼中的兩小時娛樂,可以成為觀察社會、理解時代變遷的切入點,一扇開啟論述的窗口。或者,從那一年的《太陽神 13 號》開始,對於電影,我們就走上了歧路。
偶然回家晚飯,父母經常爭論正在播放的這一集韓劇昨晚到底看了沒有(而竟然一直沒做任何紀錄)。他們每天就只有吃飯和洗澡前的幾個小時會追看電視劇,而我則看著他們爭論得面紅耳熱,甚至突然推升到文本分析,以某段情節的時序以至某個角色的心理變化,再去分辨這一集他們到底昨晚看了沒有。在我眼中,他們這幾年來都好像在看著同一部電視劇,或者,他們也曾經質疑兒子終日在戲院裡看來看去,在報刊雜誌寫來寫去,不又是那些東西?
我父親終於有定論了:「就算看過也沒有所謂,反正都不記得,就再看一遍。」母親同意,便轉頭去添飯了。
從電影以至對於世事和人生的看法,尤其對照今日時局混亂的香港,他們就像那時代的太空片,有著很多固定,似乎務實(其實虛幻)的美好假設。而現實中,火星探索已經終結,航天競賽已經落幕,在人類不再憧憬太空旅行或移民的當下,我確認了我們是在不同星球生活的,但他們始終有他們的趣味。他們遙遠而迷你,而我逐漸明白,在彼此的星球上,對方都是相對地那麼遙不可及。
【釀電影】2019 年 9、10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