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吸引到這兒來的,是出現在報紙一角的小新聞,內容提到不久前在明斯克的一間汽車工廠裡,人們歡送了已屆退休的主任會計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莫羅卓娃。報上說,她在戰爭中曾當過狙擊手,十一次榮獲戰鬥獎章,狙擊紀錄是擊斃了七十五名敵軍。(後略)
一位擁有狙擊手背景的女會計?然而這卻只是冰山一角。二戰期間,蘇聯投入超過一百萬女性進入戰場,她們是狙擊手、砲兵、坦克兵、護士、空軍飛行員、游擊隊員等,除了填補受到納粹德國重創的軍力空缺,也成為最後勝利的關鍵因素。然而,戰爭結束後,她們卻必須將所有的成就讓給男性,自願或被迫在充滿英雄主義、男性為主的「偉大」戰爭故事下噤聲。
如同在《車諾比的聲音-來自二十世紀最大災難的見證》中,採用大量採訪、第一人稱呈現的寫作手法,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賽維奇,訪談了曾經參與戰爭的169名女性,並賦予她們訴說歷史的聲音,完成了《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彷彿加上名為「女性」的濾鏡,透過當事人回憶,我們得以看到這場戰爭更人性的一面,並重新思考戰爭所代表的意義。
「貨車裡滿溢著快樂。真不幸,我們竟然還互相鬥嘴取樂,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在哈哈大笑。
火車載著我們朝哪兒去呢?不知道,我們也不在乎。只要是上前線就行了。(中略)聽到我們要被訓練成狙擊手,大家都樂壞了,這可是正經事,我們要開槍了。」
在國族主義的催眠下,戰爭開打後,她們紛紛主動爭取報效國家,要求派駐前線,並以此為榮。然而滿腔熱血,卻沒辦法阻擋戰爭殘酷,摧毀她們的身心。鮮血淋漓的場面、極端的環境,讓她們被迫成長成為一名軍人,甚至是一個男人。在戰場上,她們是特殊的存在,肩負著本屬於男人的責任,卻又同時必須成為其他人的心靈寄託。好不容易撐到戰爭結束,拼死保衛的國家與戰友,卻馬上翻臉不認人。
「我真是忍不住要哭,四十年過去了,說起來還是臉孔發熱。男人們都沈默不語,而女人都衝著我們大喊大叫:『我們知道你們在前方幹的那些好事!用你們的年輕身體去勾引我們的男人,前線的婊子!穿軍裝的母狗⋯⋯』侮辱的話五花八門,俄國的詞彙很豐富的。(後略)」
不只被其他女性污名化,就連國家也為了維護偉大、英雄式的戰爭神話,要求她們閉口不談自己在戰場上的故事。從戰場上回來的她們,將青春奉獻給國家、沒有一技之長,只有遍佈身心靈滿滿的傷痕。這些無名女英雄有些甚至數十年來,孤獨地住在集體宿舍;有的小心翼翼保存這些秘密,就怕影響現在的生活,只有在與戰友們聚會時,才能互相取暖。
光學上有「採光性」的說法,指的是鏡頭抓取圖像能力的強弱。女人對戰爭的記憶也有「採光性」,那是以她們自身情感的張力和痛苦為基準。我甚至要說,女人的戰爭比男人的戰爭更恐怖。
如同台灣男性有當兵的義務,各國的男性們對於參與戰爭,多少已有心理準備,但女性卻不然。《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訴說的,則是蘇聯女性在如此情況下,投入戰場的心血歷程,然而換來的卻是被掩蓋的歷史。為了讓屬於女人的戰爭史得以見光,作者搜集了這些小人物的故事,藉由她們的親口描述,或許才能真正讓這場戰爭劃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