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昨天還愛得火熱,怎麼今天人就走了?未亡人的殘命,何以為繼?倘若這段關係,從頭到尾不受世人祝福,又該如何孤單紀念?澳洲名導
珍・康萍的新作《犬山記》,表面上看似廿世紀初的同志愛情時代劇,骨子裡,卻是一則無關性別、不分年代,未亡人為愛獻祭的故事。而祭品,不巧就是主角本人。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忠愛的犬山
什麼元素,最適合象徵愛情的至死不渝?是會凋萎的玫瑰?能輕易撬開的鎖?還是一條,對飼主死心踏地的——忠犬?牧牛人菲爾(班尼狄克・康伯拜區飾演),就是那隻對愛忠貞的狗,像是十五世紀荷蘭畫家揚・凡・艾克﹝Jan van Eyck)《阿諾菲尼的婚禮》畫中的棕毛犬,窩在新婚夫婦腳邊歌頌、祝禱,默默為愛情許下永不變質的願望。
《阿諾菲尼和他的新娘》下方的小狗,象徵愛情的忠誠。揚・范・艾克/1434年/油彩/倫敦國家畫廊。圖片來源:La Vie
心中有犬,看什麼都是犬,所以菲爾看山是山、看山又不是山。因為山上有他與地下戀人「野馬亨利」溫存過的遺跡,是如山之犬,而非如犬之山。所以當旁人所見群山,很壯觀很巍峨,會隨四季變換色彩,在他眼裡,山卻更像隻狗,像自己難忘的忠貞愛情,純屬個人心理的投射。至於旁人看不看得懂,本就與他無涉。
話說回來,每個人的愛情故事,又有哪個局外人能懂?愛,從來只是當事人獨佔的無價寶物,無法解釋、無從對價計算,而且在煙滅之前,怎麼送都送不走。更不用說,當時萬萬容不下菲爾的斷袖之戀,藏起來、看不到,正好。
眾人問:山上有什麼?菲爾:看不見就表示什麼都沒有。
據傳,《阿諾菲尼的婚禮》背後,或許隱藏著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貴賤聯姻(參見La Vie
報導);而菲爾談的戀愛,恰恰也是衛道者征討的男男禁戀。他們的愛,充其量只能追隨《
斷背山》的傑克和艾尼斯、《
春光之境》的強尼和奧爾基、或是《
親愛的房客》的林健一和王立維,一起躲進罕見人煙的大山大海、鄉野林原。唯有遼闊的天地之下,他們才能逃離人類社會僵固的道德判準,適用雙方議定的愛情律法,一起無罪開釋,只管釋放全身心的愛意。
走不出喪偶之痛,那就成為一條偽裝的惡犬
但造物主,哪有在跟人類客氣的呢?該破壞的該傷害的、該殺該剮的,早有了命定的安排。
如果是感情變調的話,暫時走不出來的一方,往往幻想著釐清和修補的機會,所以長期纏訟著戀情的公案,拼命舉證,奢望證明愛情猶在,這樣就不必面對、處理愛缺之痛。天人永隔,又是另一種「過不去」的典型了。沒說出口的愛,待解的糾葛,全數隨著肉體和靈魂入土為安,無人對質又遑論和解。其中憤怒的人種,恨天恨自己恨逝者,而內傷的族類,只能封閉自我,數饅頭似地渡過孤寡餘生,甚至走向自殘的絕路。
然而,對菲爾這位同性戀者來說,境遇遠比《
在車上》的直男鰥夫家福悠介還要難堪。原本在那段「不能說」的愛情裡頭,他還能與野馬亨利對飲愛的活泉,讓生命1+1>2。如今他卻成了獨活的倖存者,這下子再也沒人可以一同見證堅貞的誓言,一同成為忠誠的愛情之犬。
孤單的他,自然地轉化為地域性極強的犬族,對威脅自己和弟弟兩口之家的外來者,狂吠狂叫。他一面情勒弟弟,用盡粗魯手段阻止他成婚,還不惜言語霸凌弟弟的女人和繼子彼得,即使彼得很可能是他陰柔版的同類。另一方面,繼續過著早已習慣的雙面人生活,對外裝成一個直男牛仔,不修邊幅、談吐粗鄙,只是時不時會稱頌野馬亨利的傳奇故事,藉此暗自溫習對方給過的愛。
至於縮到迷你尺寸的真我,索性留在秘密基地裡,偶爾再破土呼吸就好。草地上那一幕,菲爾就著當空燦陽,抽出暗藏在褲底,繡著B.H.(野馬亨利Bronco Henry的英文縮寫)的亡者領巾,柔情地與它纏綿愛撫...。在這獨享VIP待遇的秘密基地,他大可放心示愛,愛得比誰都深,比誰都來得赤裸。
犬山記的主要角色,由左至右:蘿絲之子彼得(寇帝·史密-麥菲)、菲爾(班尼迪克・康柏拜區)、弟弟喬治(傑西·普萊蒙)、弟弟新婚妻子蘿絲(克絲汀·鄧斯特)。圖片來源:A Day Magazine
狗咬狗,只因護著不同的主人
在李安的《斷背山》裡,艾尼斯留下傑克的遺物襯衫,好隨時嗅聞愛情的餘味,跟菲爾無異。但即使《斷背山》拍出續作,我們大概也很難想像愛女至深的艾尼斯,有必要徹底武裝自我,甚至走進與菲爾類似的死胡同。因為只有被孤單吞噬的菲爾,有必要相信彼得,相信他是命運恩賜的最後一道希望絲線,即使再脆弱易斷,都得天真地幻想:彼得看得見犬山,等於看得見真正的我,也等於是我「一山同命」的夥徒。
參透這點,接下來的發展就不讓人意外了。在被彼得窺見真實面貌後,他繳械撤防,還奢望複製與野馬亨利一樣的老少情史。但他熊熊忽略了一件事實:即使都是情愛的異族、忠誠之犬類,兩者死命環護的,終究不是同一個飼主。菲爾,守護的是逝去的舊愛;彼得,死守的是對母親的愛。也難怪,牛繩編了、禮物好了,他也換不到彼得的真心,只能換到自己的那場活人獻祭。
聖經:求你救我的靈魂脫離刀劍,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
或許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最後菲爾終於能做自己了。因為至少棺材裡的他,西裝筆挺、乾淨體面,隨時準備好登上那座犬山,去見他摯愛的,野馬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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