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導演李濬益的新作《茲山魚譜》,是一部集結了薛耿求、卞約漢、李姃垠和柳承龍等實力演員,改編自朝鮮王朝後期文臣丁若銓真實人生故事的電影,該片亦是根據《茲山魚譜・序》開展而成的。電影講述丁若銓流放黑山島期間,在當地漁民張昌大的幫助之下,完成編纂魚類書籍《茲山魚譜》的過程。
但是,李濬益的野心並不僅只是單純描繪丁若銓的書寫歷程,更多的是以丁若銓本身為起點,回顧朝鮮王朝自正祖之後乃至純祖在位期間,整個朝鮮王朝後期的歷史、政治、宗教與文化局勢。縱觀韓國史,丁若銓的名字確實不如其胞弟丁若鏞響亮,然而此作卻細緻地搬演了丁若銓顛沛流離的生命,讓觀者得以深入其中,走進那段緊張、壓抑的朝鮮王朝時代。
朱子的力量
自朝鮮王朝中期開始,朱子(朱熹)學就已蔚為風氣,成就韓國儒學史上的極盛時期。而朱子學主要可分作兩大體系:「主理派」和「主氣派」。主理派的先驅是李彥迪,後有李滉(有「東方朱子」美稱)集其大成;主氣派的先驅是徐敬德,集大成者則為李珥。同樣是朱子學說,此二派之傾向卻有極大的差異。李滉與李珥皆是朝鮮儒學史上的兩大巨擘,對後世學術傳統的對立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從朱子學發展而出的儒教傳統,持續綿延至朝鮮王朝後期,仍舊是貴族、士大夫階級謹守奉行的至理。然隨著西學漸入,包括天主教的引進之後,原本相信朱子學的儒生們眼界始大,儒教獨大的態勢也逐漸鬆動,因而導致儒學與西學之間產生了許多衝突和碰撞。《茲山魚譜》的開場,便是從正祖新喪、純祖登基的1801年,開始說起。純祖登基之初年紀尚幼,太后貞純大妃垂簾聽政,同時也展開了對天主教徒的大規模鎮壓,史稱「辛酉邪獄」。
丁酉邪獄及其後
遙想當年,丁若銓跪於殿內,正祖告誡他:「在朝中當官的書生最重要的品德就是堅持。」可惜事與願違,隨著正祖很快的離世,像丁家三兄弟(丁若銓、丁若鍾、丁若鏞)一樣接納西學、篤信天主教的學者、百姓,全遭抓捕。其實,朝鮮早在英祖時代,就於1735年首次頒佈禁教令;但是第一次大規模的鎮壓,卻是從1801年「辛酉邪獄」開始的。因此,《茲山魚譜》的背景年份有其標誌性的重要意義,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
「天主教教義的引進,引起儒教學者的關心,除了宗教信仰,他們更從學問與思想層面去探究。從社會層面看,天主教對傳統儒教社會的衝擊也不小。儘管許多人並不相信『天堂地獄說』,但在戰亂後轉型與崩解的社會中,天主教適時扮演了填補心靈空虛的角色,當然也不免衝擊儒家傳統的規範。」(引自朱立熙:《韓國史:悲劇的循環與宿命》)
19世紀左右,朝鮮強制施行鎖國政策,同時對天主教的查禁也達到另一波高峰。高宗三年(1866年),再次下達了對天主教的鎮壓令,迫害一直持續到1872年,史稱「丙寅邪獄」。法國還曾為此派遣軍艦攻入漢江,史稱「丙寅洋擾」。「辛酉邪獄」與「丙寅邪獄」大抵是韓國史上針對天主教最嚴重的兩次壓制。
善養吾浩然之氣
丁若銓說:「我所求的是,沒有兩班與賤民之分、沒有嫡子與庶子之分、沒有主人和奴隸之分。」如此振聾發聵之語,聽在昌大耳裡是實難接受的。他更嚮往的是,如同遠在康津,寫出《牧民心書》、《經世遺表》,對於經世濟民、君臣之道仍有寄託的丁若鏞。反觀自己的老師丁若銓,只在乎魚類,只好奇文順德的「漂海始末」這樣的實用之學,還有充滿無親疏遠近之別的和諧理想,昌大知道,他注定要走向一條與老師不同的路,一條回到君主懷抱的路。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離開黑山島,前去參與科舉考試。聰明如他自然順利考取進士,但是在最終的殿試裡他卻落榜了。還記得殿試的考題是出自《孟子・公孫丑上》的「善養吾浩然之氣」,昌大隨即振筆疾書,連一旁的考生都看傻了。然而,這個題目在這裡的安排卻也用意深遠。
「善養吾浩然之氣」典出孟子與公孫丑的對話。面對公孫丑的「何謂浩然之氣?」的提問,孟子的回應是:「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意即浩然之氣雖難以言說,但它卻可以用「義」來培養,只要符合仁義、大道,那麼人將無愧於天地。這也是昌大一直以來所信仰的人生準則。可是,真正擁有浩然之氣的人卻落榜了。因為浩然之氣本身在官場,就是無法疏通的。
出世與入世
當昌大真正走進官場後,他看見的是官吏對百姓的剝削,還有官官相護的陋習,早已爛至根底。種種景況,讓昌大明白了自己所謂的抱負與理想原來就是空談一場。所以,他最終選擇辭官,帶著一家老小又再次返回黑山島。可當他想再次拜訪老師時,老師卻已不在人世,只留下一本《茲山魚譜》和一封信給他。
丁若銓在信中寫道:「如鶴一般活著固然好,但像就算沾滿了淤泥和污水也來者不拒的茲山一樣,做一個默默無名的人,應該也是有意義的吧。」歷盡醜態畢露的現實官場以後,昌大才終於明白當年老師話語裡的深意。與其積極入世,卻被歪曲的禮教大義箝制,倒不如出世於鄉野之間,實在地與百姓生活,更能實踐所學所思。
那年,昌大受丁若銓所託來到康津拜訪丁若鏞,和丁若鏞的弟子曾吟詩作對。其中的「達官必惷愚,才者無所施」、「翁嗇子每蕩,婦慧郎必癡」和「物物盡如此,獨笑無人知」句句都是對世風日下的時局和達官顯貴的諷刺。其實昌大早就明白,只是當時他還不願相信,世道竟已到如此腐敗、炎涼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