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倍鳴
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呢?信和揩抹落在佛龕上的香灰,一邊想著,寶塔揚起的阿彌陀經的誦念,將他的回憶帶往前年夏末發生的事情……
那是中秋節前一個禮拜,醫院來電通知病房已經空了出來,於是信和請了半天假,陪文芬去辦理住院手續。
行李整理成兩個後背包和一個有拉桿的小行李擱在門邊。住院兩個禮拜,就連婚後去澎湖遊玩那些天,也沒準備過這麼多東西。換洗衣褲、盥洗用的牙膏牙刷、肥皂、一盞小床頭燈,可能月經會來,也帶了好幾天份的衛生棉、一台收音機、一只臉盆,以及一本《佛說阿彌陀經暨釋要》。書是文芬媽媽的,她從前常擺在臥房裡的小供桌旁,不時在睡前捧著默唸,緘口同時就是昏睡去時。她走的那個早晨,書就擱在胸前,文芬發現後,只將書輕輕拿走,好像媽媽不過是多貪睡一會兒,仍會醒來。
後來,換成文芬有空就讀經,信和都快能背起來了。但他不喜歡文芬讀經,老讓他想起往生的岳母,何況還要特地帶去醫院。於是,他藉口行李太多要幫她整理,把那本經書找出來藏著。文芬發現後,那一整個早上沒開口說話,直至兩人吃完早餐,整理碗碟時,她在桌旁站著突然掉下眼淚。她說起媽媽,都是些陳年舊事,說過好幾遍了。信和聽著,不像從前那樣說些令她開心的話,只記得自己不停搓弄一只免洗筷子的包裝紙,反覆將它折成一小塊又攤開。
文芬說完了,揩了揩臉,回到水龍頭旁繼續洗碗,他才走進房裡拿出經書,放回她的行李裡面。
出門前,文芬還忙個不停。她給每一只盆栽都澆了水,一株黃金葛種在空牛奶罐裡,她忙進忙出,經過時順手摘去黃掉的葉子,收進來的衣服有霉味,她拿去掛在那僅曬得到一丁點太陽的竹竿上,卻又看見洗衣機裡忘記洗的髒衣服,在那兒懊惱著。
「走吧……我回來再整理。」信和在門邊催促著。
「快好了,快好了……你先穿鞋。」
信和將較大的背包背在身後,穿好鞋子,最後把地上的行李一左一右地全提在手上。隔壁鄰居的臘腸狗在他家鐵門後,看著兩人「鏘!」地一聲關起門,朝他們吠了幾聲。
「坐計程車吧,來不及了。」
「都好……」文芬跟在後頭,雙腳鞋子各套一半,一邊穿上外套,一邊隨信和趕著走進電梯。
「到長庚要多少錢?」
「至少三百塊吧。」
「坐公車呢?」
「要一個小時。」
「要那麼久啊……」文芬轉過頭看著信和,「很重嗎?」她伸手要幫信和提肩上的行李。
「就坐計程車吧,之前初診晚到半小時,我們在那兒排隊站了兩個多小時妳不記得了?」
信和看了看錶,再過幾分鐘便是九點,他在一家洗衣工廠工作,若沒請假,現在的他會沿著貨梯的打卡鐘包裝和熨燙線,來到一台台轟隆隆運轉的烘乾機旁,穿上準備下班的同事的制服,也許是老劉,也許是大傑,他們在公司都和他一樣沉默少話。然後,他會開始烘乾衣服。四年了,日復一日烘著飯店床單、制服、玩具布偶以及壓根不知是什麼用途的布料,嗅聞幾千個人的味道也摺疊他們的衣物。而他身上是五加侖乳白色寫著薰衣草香的濃縮精味,幾十個小時,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開始另一個四年,以及再一個四年。他不是沒想過離開,只不過每次,當他在騎著機車從八里出發到工廠的路上,很專注地想著,出路、未來、過去……最後,每天還是如此開始,如此結束。那時他想,什麼都不會改變的。
信和夫妻在醫院對面的馬路下了車,幾位老人家在不遠外的巴士接駁站等車,經過時,一個老太太向信和打聽下班車什麼時候會來,兩人仔細地回答,老太太才安了心,接著苦笑說,護士明明告訴她今天有床位了,她才從林口過來,不是她聽錯了。老太太走遠後,信和對文芬說,很多人在最後一刻都安排不到床位,就像這位婆婆,結果得靠接駁車兩地來回看病。有個同事得了肺病,就是因為這樣而不願就診,最後越來越嚴重。文芬不知要說什麼,她同情那些仍苦苦等待病床的其他人,但她什麼忙也幫不了。此時接駁巴士打著車燈正緩緩靠近,她拉了還在講話的信和一把。
大廳此時人不顯得多,空調很舒適涼快。信和來這裡已經第三次了,排隊時,他接過義工提供的熱茶,霎時覺得醫院是個不錯的地方。在掛號區前的隊伍前進到下一列時,有個人看見信和手上的牛皮紙袋,走過來問了一下,信和答說是嚴玉良醫師安排的轉診。聽了醫師的名字,對方便說兩人可以直接上樓到護理站報到,只有一般掛號需要在這兒排隊。信和回頭去找文芬,但此時人漸漸多了,椅子幾乎坐滿,文芬個頭較小,又因病剪了極短的頭髮,信和一時間將她和一個臉色蠟黃的瘦小男人錯認在一起,他裡裡外外的走了一圈,反倒是文芬先找到信和。他抱怨問說怎麼不乖乖坐好?文芬連聲地說對不起。
前後花了一小時,護理站的護士總算給文芬抽完血,量完血壓,填完資料,最後熟練地在文芬手腕上繫了一只寫上名字的塑膠腕帶。
「這是做什麼用的?」信和想起之前岳母,也就是文芬媽媽待在醫院時,也繫了條這樣的帶子。帶子一開始很緊,媽媽嘀咕著說活動不舒服,直至臨終前最後一個月,信和眼看那帶子變得幾乎要從手腕滑落。
「這樣才不會認錯人啊,有時晚上要打很多次止痛,我們盡量不吵醒你們。太緊了嗎?」
護士抱著一疊套著塑膠袋的毯子,領著他們大概看一下周遭環境。
婦科病房都在這一層樓,但婦產科和內科大樓這兒隔著一條穿堂,透過兩道自動門隔開。信和看見幾個大腹便便的女人,扶著穿堂的牆走路,似乎在活動筋骨,茶水間裡頭,則有人打開微波爐要加熱雞湯。廊道牆面貼有很多產房內的照片,有很久以前貼上去的,照片看起來有點泛黃僵硬,也有最近才放上去的。捧著嬰孩的父母之間夾著一人,應該是接生醫師。白髮、臉上很多皺紋的他,在每張相片內笑呵呵地,站在虛弱的產婦旁,與她們的丈夫合影。信和來探病,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一條穿堂。
這裡的病房都是兩人共用的,中間有一道簾子當作屏風隔開,文芬這一間的靠窗病床已有了人,是一個坐臥在床上的老先生,他看了信和一眼,並未有什麼反應,病床旁一張堆滿雜物的躺椅上,也坐著一個年紀相仿的老年人,兩人的打擾似乎沒有驚動他們。信和夫婦只能選擇靠內牆的床位。文芬非常想曬曬陽光,他們家的房子雖小,只有一個六坪左右的客廳加廚房,以及一間將衛浴改裝在一起的臥室,但客廳卻有一面對外大窗。剛結婚時,信和的同事來家裡,也稱讚這面窗子,文芬得意地說,添購家具前前後後花不到十萬元,因為從外頭來的陽光很充足,何況未來還是會買房子,租來的屋子也不須太過打理。總之,文芬小聲地和信和說,請他拜託護士,臨窗的床位要是一空下來,就讓兩人搬過去。
整理妥當後,護士過來問配膳菜單,做癌症療程時最好避葷開始茹素,有些人這樣叮囑過他們,但信和覺得不管如何,至少要有一餐吃肉才有力氣,文芬覺得有道理。兩人研究完醫院的配膳菜單,決定連續兩個禮拜訂最貴的「A餐」,有四份蔬食肉類和一碗煲湯,另外還有點心。和「B餐」比較起來,雖然每餐貴了四十塊,但份量足以讓探病的信和也一起吃飽。況且文芬的食慾很好,化療後雖只有四十公斤出頭,初診時病程也已屬於第三期,但開始治療後,復原速度很快,儘管仍有一些轉移,但全在掌控之中。方才回診時醫師也說了,難得看到對副作用適應這麼良好的病患,讚許文芬的體質特別好,幾天後的檢查結果若仍是正常,最快下周一就能提早回家。
因為這個好消息,當天信和打算留在醫院裡陪文芬,晚一點回家。也不知過了多久,信和終於從看診大樓回來病房,什麼也沒說,就坐在床榻旁,又開始搓弄一張皺巴巴的發票。
文芬看著覺得好笑,輕按著信和的手說道:「王大姊說,那些印尼留學生都回學校考試啦,」文芬微笑著說,「老闆說等病好,就回工廠去幫忙,只要不要太久,要回去工作都沒問題。」
「那很好……」信和答道。
中午了,兩人一起用中餐,看著隔壁病床開著的電視,是個歌唱比賽節目,一個男歌手唱到動容時,雙眉緊蹙,甚至用手緊按胸膛,非常痛心的樣子,攝影機拍到底下有位觀眾正掩口哭泣。雖然有歌詞字幕,但因為病房內的電視必須靜音,夫婦兩人都不曉得歌曲意境是什麼。
「你最近還好嗎?」文芬問。
「什麼?」
文芬搖了搖頭,突然又不說話了。信和起身,趁隔壁鄰居互相攙著走出去後還未回來,將文芬的衣物一件件整理到兩張病床共用的木製衣櫥裡。
「你們領班還時常排你大夜班?」文芬問。
「比較少了……上個月他找我,問我怎麼一直請假,我就和他說了。」
「然後呢?」
「沒說什麼……很無聊。」信和走過去,將臨走道的門關了起來,房內一下安靜了許多,「他神秘兮兮地來找我,說和我講一件事,並且要我不能講,說之前有個醫生打電話要他回診,說可能是大腸癌,要再驗一次潛血。」
「結果呢?」文芬問。
「他說來回了四五次,又是觸診又是照鏡,結果只是陳年痔瘡破了。」
兩人都笑了起來。
响久,夫婦倆人專注看著無聲的電視。那位男歌星在競賽結束後輸給一個國中生,他擁抱對手,主持人遞麥克風給歌星時,他紅了眼眶。這時,依然聽不見他說什麼。
「之後我們想做些什麼?」文芬突地問。
「做什麼……做什麼都不要緊的。」
「出國,回去把高中唸完……還是回南部好了……」
「不管做什麼都要錢……」
「健康要緊。」
「幫你生個孩子呢?」
「什麼?」
「我說生個孩子。」
「誰來帶?」
「我啊。」
「妳?」
「不然是你嗎?」
「我決定了,生個孩子,同事說我是很有耐心的……我有很多東西能教他的…」
「才怪。」
「幫我把口罩給我好嗎,還有茶,好冷。」和大部分時候一樣,文芬說話總是很平靜,但他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下午,那時還是六月,天氣很好的一個下午,文芬從醫院回來後哭了,信和從沒看過她那個模樣。
「我們以前怎麼那麼擔心有小孩子?」文芬抿著杯裡的茶。
「那時我們都太年輕。」信和看著她許久,「我們怕好多不確定的事。怕沒錢,怕小孩吃苦,怕爸媽病重要顧,兩個人生活應當是最好的了……」
一晃眼過中午了,信和坐在床榻邊沿,外頭傳來溫熱的食物香,有人推著推車在走廊上走著,隱隱約約還有小孩哭聲以及大人們的哄鬧聲。
他起身將屏風收了起來,推到一旁,窗外的陽光明亮且溫暖,照在文芬臉上。不過她已經睡著了,皺著眉,很緊繃的樣子,信和走過去輕輕碰了她的臉。頭髮真的很短,像個男生,都看見了底下青色的頭皮。他拉拉被子,蓋住她肩膀,確定文芬睡得好,才回到床榻旁坐著。
坐了半天,病房這地方感覺還是挺陌生的,信和儘管累,也只能瞇眼歇息一下,無法休息。文芬倒是深深熟睡了,她病後似乎忘了自己最懼遠行,陌生的旅館令她害怕,連洗澡都要開著門,非要信和在外面和她說話。文芬的媽媽死時,她燒了好多紙紮電視,說媽媽和她一樣,害怕家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怎麼現在到哪兒都能睡得不省人事?信和想,文芬大概以為自己在家裡而不是醫院吧。她曲躬著身子睡在床鋪左側,她總是朝這個方向睡,因為信和會在凌晨下班回來,那是留給他的位置。
信和放輕腳步,試著不吵醒文芬。他走到那條牆上貼滿新生兒照片的穿堂,他停在那些照片前,看著那些眼睛尚未睜開,皺著眉的嬰孩兒,他看著他們,想像他們被抱著手中的重量,3221公克,3429公克、2933公克……信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他坐在靠著牆的一排椅子上,兩手托腮,漸漸想到那個尚未誕生,有著朦朦朧朧模樣的小孩。這是多麼神奇的事,一個因他和文芬而來到世上的新生命,他究竟會長成什麼樣子?是男孩還是女孩?說話是什麼聲音,臉會像他還是像文芬多一點?
不過,不管怎樣他很肯定,有一天他會記得告訴這個小孩,從前發生了許多事——他媽媽曾經生了很重的病,住了好幾次醫院,讓好多人煩惱,還差點死掉……
當時,他仍堅信一切終會過去。他想著更多關於未來的事。帶有可能的,也有不可能的。
作者:倍鳴
在台北上班,空閒時寫作或打LOL,只玩隨機單中因為大地圖我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