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靖到員林,我跳過了佛羅里達。
讀著陳思宏筆下的台灣小鄉鎮,聞到了這座島過於一致的味道,尤其是繁華的市中心外,那些長得一模一樣的透天厝,那些被
田僑仔蠻橫地在田中央築起一座突兀的別墅(田僑仔。台語。擁有許多田地,靠地價暴漲而致富的土財主。)那些相仿沒什麼特色的老街,那些被拉皮修補沒有年代感的老建築,還有放眼望去的鐵皮屋頂,以及屋主死後沒有價值的房產,沒有人想占有,任其受時間侵擾等著崩塌的那一日⋯⋯
仿佛每個北漂去城裡、他鄉、異國的孩子心裡,都有那麼一個家鄉,只有回到那裡才會想起「我曾是這個鄉下小鎮的孩子」其他的時候,誰不是用力地想擺脫那個不是戲劇節目中那種精心被建造出的純白的簡約,雜亂地像塞進了從小到大每個角落都提醒自己曾經的經過;誰都想有間像小弟在德國那裡像是家具型錄裡的房子,好讓自己不要想起這島上、那家鄉、那個颱風夜的爛事!
誰心裡沒有一點「關於家」的爛事!
別人寫那些家庭創傷,總是非常喜歡著墨關於和解與創傷後的心情,企圖用那樣的創傷去突顯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行為,或者多半用一種能被投以憐憫的方式書寫,好像只要誰的創傷夠深(家世/童年夠慘)之後活得越好的人,就越值得被關愛,彷彿誰都得過上一點悲慘的人生,才算是活過一回。
別人寫家裡的爛事,總是分毫不差的把那些心裡所感受到的難堪、痛苦、委屈、卑微⋯⋯用盡全力像射箭一樣希望全部都能命中紅心,射穿那些使自己活成這樣的,皆能通通死去。
卻很少人能把內在「因為選擇理解」無法成形恨而吞蝕了自己的黑暗,描寫得這麼透徹。
。
那些無法言喻使靈魂缺了一塊的骯髒,在德國、在柏林找到安放的所在;那些藏在內心小心翼翼的愧歉,即使不需要翻譯機的共通言語,也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大姊走進德國,所有在這島上不會發生,脫序的、亂無章法的、不符合社會期待的⋯⋯全都攤在陽光底下,人就應該有個地方,接納自己所有的不合時宜和亂了套的行逕。不應該像島上一樣,一切好像井然有序,所有人應該長得一模一樣,行為應該因時地的合宜,每一個人、每一種角色都站進自己的框框,只有在上樓時被扒個精光,讓美麗寫進金色筆記,成為大姊在德國重新梳理自己和小弟的世界,是從何時開始透不進一點光?
天才小弟理解一切的發生是怎麼成形的,但始終無法讓自己憤恨地去指控關於家給自己留下了什麼傷痕;旁觀的大姊終於在語不通的柏林,完成了原本應該發生在她身上的骯髒事(被小弟替代的骯髒事),也許只有那樣讓人進入了自己,才能解脫那個看著失了魂的小弟的自己。
最後好人們聚集在美麗家,替美麗張羅打點讓小弟解脫的爛事。
陳思宏留下了一個挺溫柔的結尾,非常幽默的結尾。
像極了所有心靈療癒書裡那種「要相信這世界一定會有好事」「你一定會遇到好人」的說法:你只能這樣相信著,你只要這樣相信著,你最好這樣相信著!
這種因為一個爛人的脅迫,毀壞了一個男孩的一生,又因為旁觀男孩的痛苦,母親決定殺了爛人解脫了男孩,有什麼該要原諒?有誰應該要被和解?
心壞了,就是壞了!
但沒人強制你一定要與誰和解或原諒誰,也沒有人告訴你傷痛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消減!或者非得自我療傷。
比起這些年不斷告訴你的自我和解、母愛/童年創傷,該怎麼處理的心理書,小說家的故事,反而更療癒了人心裡自我逃離的機制,願意為自己起身逃跑的人,不一定是軟弱的;選擇遺忘的人不一定是原諒,只是安放好自己的傷痛,不讓它們像鬼魅無盡地纏繞自己,最後逼迫自己成為下一個惡魔,或者,成了雙眼空洞的靈魂。
。
關於這島上的城鄉故事,雖然多半都是有著千瘡百孔,尤其是那些每個人心裡都有的破爛事。《樓上的好人》說的柏林是個遠方,象徵也意味著:大部分的人不是該從舒適圈離開,而是在心裡選擇一次逃離,懂得了怎麼樣才是舒適的,也許心才有機會被鬆綁了!
——
讀完後,心像被挖開了什麼一樣,陷入了極為憂鬱的過往。
把自己照顧好很難,不去恨讓自己痛苦的人很難,去愛讓自己痛苦的也很難。
一直哼起戴珮妮〈怎樣〉的歌詞:明知道你沒有錯,還硬要我原諒!
我想,是柏林的小弟坐在乒乓球桌的背影,打開了我最深的憂鬱。
接下來要回頭看佛羅里達了。
《樓上的好人》/陳思宏
鏡文學出版 2022.03.04
感謝鏡文學贈書:)
圖:2010Olympus μ [mju-]-II,沒記錯應該是前女友家主臥窗外拍出去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