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黃曦好夢
劇照 / 好威映象
月圓之際,沒能回家,夜而不寐,翻開收藏,重看《野雀之詩》。
我想《野雀之詩》的一眾演員,演技自然不在話下。小翰(高於夏)在電影裡並不需要言語,從他一頭不俐落的、不被修整的髮型,那件不合時宜的、過大的白色內衣,還有那雙一看就知道並不專屬於他的拖鞋。一個失能家庭裡的孩子,模樣看上去正是如此——小翰的安靜與乖巧,是甫出生便離巢獨居的雛雀。作為母親的阿麗(李亦捷)而同時扮演性工作者的雙重身分,光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在幽微的水珠簾後,每一場戲裡的呻吟都建構出她在生命停格後的千萬面貌,極盡魅惑的勾引、乖順底下的掙扎,她是孤寂的,卻也無比真摯,當一個女人作為母親,並不只有一種(那種我們所定義的好)模樣,而是更為真實的——作為一個女性,初為母親的脆弱。
母親:「 我這樣跟著妳爸爸二十七年,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不是__了。」
我想,曾經我的原生家庭也是社會定義底下的一種失能,父親好賭,長期酗酒,酒後的脾氣總令所有人無力招架,清醒後,他偶爾低頭示好,母親便決意再次留下。在每一次未盡的爭吵裡,母親總是近乎無聲地安靜,年輕氣盛之時,對母親的懦弱感到憤怒,於是連同母親那口沒能吐出的氣一起積累,我決心帶著兩份恨意,在思想上、在生命道路上和父親訣別。
以前我無法理解母親的退讓,但我似乎清楚地知道,在那個時刻,在母親身分底下-那個身而為人、作為一個女人的她和她的名字,早就連同父親的叫罵聲一起遠走,而那顆年輕的、熱情的、如春光般燦爛的、對自己的人生懷抱大夢的、相信愛情的心早就死了。但作為籠中之鳥,她沒有地方能去。
電影裡的阿麗也如出一徹,當生活、工作的全部、愛人與被愛的能力被他人(不只男性)全然掌握與擁有,多數的女性便屈就在那張看似是保護的羽翼,實則為圍困的禁錮底下,於是一次,再下一次,即便身上舊傷未消、新傷蔓生,我們(女人)仍張開手,畢竟生活總得要過。階級再次複製,而被圍困的依然無力遠走他方。
中年以後,父親遠離婆娑的江湖世道,他雖然繼續地賭,但家裡的玻璃不破了、夜不成眠的怒吼消失了,他用幾年間的熬清守淡,積攢下一筆錢,買回了老家的地。作為僥倖逃脫階級複製的我與母親,作為社會規則、失能家庭底下的倖存者,我想起年紀還是很小、很小的自己,曾經就和阿翰一樣,面對家庭殘破的羽翼,一樣無聲、安靜、退讓、抽離。
電影開頭的坤叔(游安順)離開阿麗,電影沒有說破的是坤叔早有家室。接著阿麗和飾演酒店少爺的連仔(夏騰宏)交好,這是電影裡最為真實的時候,阿麗再次試圖愛人,卻在這一場更為難堪的情愛關係底下,再次被困住。
這次,默不作聲的阿翰主動開口,希望媽媽同他一起回山上的阿祖家,那已經是那個年紀的孩子,能做到的、給予母親的,最大、最大的溫柔。旋即我想起自己曾在父親仍滿身暴戾之時,對著母親說過的話:「我們可以一起逃,我們去到不會被找到的地方就好了」。
母親和阿麗給出了一樣的答案,再次地,正如每一次的結果,她 / 她再次張開雙手,正如前文所言-畢竟生活總得過下去,畢竟好的時候他 / 他都是好的。
電影裡道出的並不是理想母親、完美家庭的模樣,但,它可能更真實、更深刻的烙印在階級總是不斷複製的社會底下,看似無人能掙脫,但作為亦是涉入、亦是旁觀的我而言,我只能由衷地希望,生之年,現實生活裡的每一個阿麗,先別急著死去,雖然狼狽不堪,但作為倖存者的一分子,正一點、一點、一點地,記憶、紀錄下衝撞牢籠底下的妳們 / 我們,放蕩、美麗的模樣,且期待鬆動些什麼。
觀影後記
中秋的團圓之際,獨坐在咖啡店一角看完電影,忍耐著不適,敲打下這些文字,我想還有什麼沒有被圓滿,點菸時瞥見牆上貼著「想像的路」,我想起母親曾和我說過,高職畢業後的她,原本要來台北工作的,嫁給父親之後,晃眼便邁入中年。如果在另外一個平行時空裡,衷心希望我的母親,真正地完成了她自己,不是誰的太太,不是誰的母親,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