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冬天午後時分,正值紐約大風雪,我敲著鄰居艾倫的房門,到他家喝咖啡聊天。
那年我二十多歲在紐約讀書,和四十歲上下鄰居艾倫巧遇之後相處愉快,很快成為忘年朋友,有空會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參加藝文活動。
我和艾倫居住的老樓有兩種房型:一種是我所住的單間套房,和一般旅館標準房間差不多大;另外一種就是艾倫住的那種有客廳餐廳的房型,像艾倫這樣的單身漢能夠住在這種寬敞房型,讓當年的我羨慕不已。
艾倫已經泡好了咖啡等著我,咖啡香氣瀰漫著整間客廳。客廳放置了兩張老舊沙發,一個單人一個雙人,牆壁旁書架上面排列不少書籍,還可以看到各種老照片相框和一些小擺設。書架旁黑膠唱片在唱盤轉動,柔美鋼琴樂聲讓人放鬆。從唱盤旁邊放置一大堆黑膠唱片看來,艾倫是深度音樂愛好者。
當時窗外大雪紛飛,室內光線比較暗,可以聽到暖氣管道滋滋的聲音,沙發旁兩盞光線柔和的落地燈讓整間客廳散發出溫暖的氣息。我跟艾倫各自坐在沙發上,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閒聊。
我們聊了一些輕鬆的話題,像是大風雪、近期新聞之後,開始聊到彼此過去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艾倫這本包裝了薄膜的書,隨著話題轉移,薄膜逐漸被撕開,書本敞開,我慢慢翻閱艾倫的故事。
為了敍述方便起見,下面引號內的文字是以艾倫第一人稱的視角展開:
[我在紐約市出生長大,父母親都是來自歐洲搬遷到美國的猶太裔移民第二代,父親從事珠寶生意,母親是家庭主婦,父母親生了三個子女,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是老么。
我父親珠寶生意很成功,在曼哈頓中城有一間很大的店面,很多員工在珠寶店為爸爸工作。從小到大我生長在優渥的家庭環境,我家住在中央公園西側大廈,從客廳看出去可以看到公園全景。你知道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以前住的那幢達科達大樓嗎?我們家就在那幢大廈旁邊。
我從小身體不太好,媽媽經常要我留在家𥚃,不要出去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久而久之留在家𥚃時間多,我逐漸養成了閱讀和欣賞音樂的習慣。
我媽媽對子女管教嚴格,我跟哥哥姊姊年紀差了一截,媽媽從小對我特別疼愛,疼愛到了一個地步哥哥姊姊都會怪媽媽對我偏心。
我們猶太家庭有一點跟你們華人家庭很相像,家長對子女的學業還有婚姻有很多要求。比如說,爸爸媽媽希望我和哥哥上大學的時候去唸商科,畢業進入爸爸珠寶店工作。哥哥比較反叛,他大學乾脆去加州讀書,後來幾乎很少回紐約。姊姊讀文科,父母倒也沒有怎麼反對,後來她嫁給爸爸生意夥伴的兒子,婚後他們也離開了紐約。
我比較聽父母的話去唸了商科,可是我實在不太適應商科課程,讀得很辛苦。在我讀大學的時候,爸爸珠寶生意因為擴充太快資金週轉困難,無法做下去只能黯然收攤,爸爸後來因病過世。
所幸爸爸當年買了不少房地產,除了我們中央公園旁的大宅和現在我住的這間公寓之外,我們家名下還有許多房地產,爸爸走了以後我和媽媽依靠豐厚租金收入生活。
我大學好不容易畢業,透過爸爸老關係,在一家法律事務所做助理工作。我媽媽介紹我認識了父母好朋友的女兒,她年齡比我小很多,媽媽希望我和女生能夠以婚姻為前提交往。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做「猶太美國公主」?這個女生,她的名字叫安妮,就是典型的猶太美國公主。她從小被父母寵愛,做什麼都要依她的意思,每天要吃好的穿好的,跟我的個性剛好是兩個極端。
我媽媽很喜歡安妮,安妮也會討媽媽歡心,跟安妮交往過程中,有快樂也有痛苦。媽媽比較強勢,我曾經想跟安妮分手,但是又不敢拂逆媽媽的意思,我跟安妮的關係就一直僵在那裡,不能分開也不想結婚。
前幾年媽媽身體出了很多狀況,她在浴室摔倒後不良於行,同時慢慢開始有了失智的現象。哥哥姊姊都不在紐約,我一邊上班一邊必須帶媽媽去醫院檢查或者住院治療,安妮不但沒有幫忙,有時還會怪我沒有陪伴她。那段時間我精神耗損嚴重,幾乎覺得自己撐不下去。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兩年,我實在要崩潰了,終於鼓起勇氣做了決定:我把媽媽送到紐約附近康州一家養老院,他們設備完善,有醫護人員照顧,這樣我就可以安心一點。
我趁著這個機會也跟安妮做了一個了結。其實那段時間我和安妮大大小小爭執不斷,就算我不提出分手,我和安妮的關係也走不下去。我媽媽住到養老院反而變成一個契機,給我勇氣去處理這段不合適的感情。
我不想獨自住在大宅,就搬到現在這間公寓居住,那時這間公寓已經閒置一段時間,我比較喜歡這裡附近的環境。我把大宅整理一下出租,再加上留在我和媽媽名下的其他房地產,我單靠每個月租金收入,可以輕鬆支付媽媽養老院及醫療開銷,自己日常生活也非常寬裕。
去年我把法律事務所助理工作辭掉了,那份工作我覺得枯燥無味,我其實並不靠那份薪水過日子,就想辭職讓自己壓力減輕一點。
我現在每週固定去養老院看望媽媽,其他時間我會去幾間出租房子收租金,如果房客搬走了就找仲介公司再行出租,如果租客有什麼需求就找管理公司維修。
我朋友不多,一個人獨居習慣了,沒有什麼工作動力,平常沒事大多時間宅在家𥚃,看書聽音樂,有時候出門吃東西,看場電影,聽場音樂會,逛逛博物館。有時候我覺得寂寞,會想難道我就這樣過一輩子嗎?但是我沒有什麼衝勁去改變現狀,媽媽住在養老院,我也不能離開紐約去別的地方,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快四十歲了。]
艾倫說完他的故事,我們安靜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我們彼此靜默無聲陷入沈思,客廳流淌出黑膠唱片鋼琴樂聲。
我記得我那時第一個反應,內心蠻羨慕艾倫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當年的我才到紐約讀書不滿一年,平時學業壓力大,美國居留身份不穩固,對於將來學業及工作出路方向不明,常常感到前途茫茫。當我聽到艾倫過著有錢有房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免把他當成人生勝利組黃金單身漢。
艾倫打破沉默,笑著問我:「你有沒有什麼亞裔女生同學可以介紹認識呢?我對亞洲文化一直很有興趣,想認識亞洲女生做朋友。」
我笑著回答他說:「我一時想不到什麼人選,如果想到有合適的人,我再跟你說。」
艾倫轉移到交友話題,讓稍微凝重的氣氛得以緩解。我們後來閒聊了一會,天色漸漸昏暗,外面風雪稍歇,我們開始討論晚上要不要到附近小餐館吃晚餐。
印象中那個風雪下午是我唯一一次比較完整聆聽艾倫敍說他的故事。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和艾倫的友誼原本早已封存在記憶庫深處,這段時間因為撰寫回憶故事而重新變得鮮活起來。也許人生閱歷比當年增多,我對艾倫的看法有所改觀,不再滿心羨慕,反倒有同情與不捨。
由於家庭背景和個人個性影響,艾倫人生最重要的三項抉擇權(學業、職業、姻緣)全都被迫交給了父母,我覺得他內心深處十分不快樂:對於父母要他讀的商科他讀得很辛苦,他不喜歡靠父親關係而得到的那份工作,媽媽安排給他的交往對象他也無法接受。
經典小說《圍城》以故事人物的口吻對婚姻有下面這句描述:「(婚姻就像)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𥚃的人想逃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想到艾倫,就會想到圍城這個比喻。
在艾倫的城堡裡,城外的人看他事少錢多每天安逸過生活一定欣羨不已,然而他自己對現狀一定有很多無奈。
艾倫也許曾經想逃出圍城,但是他天生個性讓他只能接受現實,缺乏勇氣改變現狀。
我想到那天午後我和他有一陣子靜默無語,其實圍城裡艾倫的感受我並不完全清楚,圍城外我的感受艾倫也不會全然明白。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們畢竟是兩本不同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