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讀阿城的中篇「棋王」,其中有關飢餓的篇章,入木三分的刻畫,再度引起共鳴。
我們都生於那個不幸的年代。正當身體發育需要營養的階段,偏偏遇上了「三年自然災害」。那種刻骨銘心的飢餓感,一生一世也記得。
那個時代,人的又餓又饞的程度,說起來難以置信:外婆去世,大人在火葬場和職員商討何時爐子有空,我卻以為他們在安排何時「煮豆腐羹」。在學校,給同學改花名都是「食物」:不是「蘿蔔頭」就是「麵疙瘩」;不是「黃芽菜」就是「白斬雞」…,想想都會流口水。
當年母親參與了「上海市中小學教科書編纂」,得到100多元的稿酬,這在六十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外快」。媽媽用這筆錢買了「奶油白脫」(butter)和一種叫「卵磷脂」的營養品,專門給我們四個孩子補充體力。
「奶油白脫」入口即溶,在喉嚨裏甜絲絲的感覺,同樣畢生難忘。記得我們四個孩子圍在母親身邊,享受完「白脫」,好想再來一啖時,媽媽拿出一個玻璃瓶,揭開蓋子,用調羹舀出類似蜂蜜的黏液,一一送入我們嘴裏。
哇,好腥氣呀!我火速吞下肚,又猛喝一口水,但口腔裏的魚腥味混合羶臊味始終揮之不去。
母親說:「這東西有營養,和魚肝油一樣。」我說:「魚肝油的腥我能忍,但卵磷脂實在受不了。」阿媽知道我不是「善類」,故把「白脫」鎖在櫃子裏,卻將卵磷脂放在外面。當我的腸胃唱起「空城計」時,便打開卵磷脂的瓶蓋,大大方方地吃起來,也顧不上那種腥臊味了。
說來奇怪,食完黏液,肚餓的感覺少了很多。四個孩子中,數我最身高馬大,現在回想,應該與當年偷食卵磷脂有關。
有一次大弟弟告訴我,他讀了一本書,裡面有一個小朋友偷吃果醬,滿瓶的果醬吃了一勺又一勺,發現瓶子仍然滿滿的,因為果醬會發酵膨脹。
這件事給我好大的啟發,也大膽嘗試起來。母親過年做豆沙餡,我手持湯匙,扮匆匆有事,對住誘人的豆沙走過去一瓢,回過來一瓢。氣人的是,豆沙可沒有果醬那麼聽話,好快碗裏少了一大截!
眼看做湯圓的豆沙餡被我偷食幾盡,阿媽苦笑著再準備黑芝麻餡。當黑芝麻酥混合白砂糖同生豬油捏成一團時,對本人總算起了阻嚇作用。
上世紀的「三年天災」,害人實在不淺。
剛剛過去的「三年瘟災」,歷史會否重演,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