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人員先是晃動火龍果園旁的鐵柵欄,發現柵欄有些鬆動,便走向火龍果的棚架旁。
鐵柵欄另一頭是別家的田地,他們的農用機時常會靠到欄杆上。「(欄杆)全被他們機器頂過來了。」果農莊大哥笑著說。「棲架架這不安全啊。」
「架這裡(果園棚架),綁繩子到那邊的欄杆上,您除草會不會不方便?」研究人員接著問。
「不會!不會!拍得到鳥都好啊!」莊大哥豪爽地說。
2022年底,我跟著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團隊(後簡稱屏科大團隊)的幾位研究員,來到農民田裡架設棲架。棲架通常為6-7米高的竹竿,上面會架上一個木製橫桿,用來吸引臺灣的猛禽——黑翅鳶(Elanus caeruleus)站立其上以覓食捕抓田間老鼠。
屏科大團隊在2017年時,試驗性地在學校附近一處空曠農地上設立棲架,期望以生物防治的做法,吸引黑翅鳶來農田裡幫忙捕鼠。就在棲架架設的兩週後,黑翅鳶出現了。從2017年至今,棲架經過多次的試驗與改版,也確實有一定的捕鼠成效,在臺灣各地的農田遍地開花。
失蹤的黑鳶:當猛禽遇上農業
棲架的出現其實可以回朔到2015年上映的一部電影《老鷹想飛》。導演梁皆得跟著片中主角——觀察黑鳶(Milvus migrans)20多年的沈振中先生,一齊記錄黑鳶生態,發現整個亞洲,幾乎只有臺灣的黑鳶族群數量驟減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卻一直找不到黑鳶消失的原因。
2012年,屏科大團隊從一隻破殼開始追蹤的黑鳶寶寶身上,發現了可能的原因。當時這隻黑鳶才剛離巢不到半年,某天卻被人送到野鳥救傷中心。
「再見到牠的時候,已經是屍體了。……一開始要拿鳥去化驗,沒有一間檢驗公司或單位願意幫忙。一家一家打電話過去後,才有單位願意嘗試合作。但是一到現場對方卻說,他們沒有驗過有羽毛的肉,意思就是要把全身羽毛拔掉才能驗。……所以研究團隊送驗前都會開始除毛。」團隊成員林惠珊一邊回憶一邊說。即使經過十年,再度描述當時的場景,依然可以從林惠珊的眉毛及眼角感覺出不捨的情緒。
化驗的結果最終證實黑鳶是因為農藥加保扶中毒死亡。
2013年,團隊陸續在屏東農田發現成堆的鳥屍,以及奄奄一息的黑鳶們,後續送去化驗,證實不只是農藥加保扶,老鼠藥也是鳥類及黑鳶中毒死亡的原因之一。2015年起,透過臉書社團——寂靜的秋天-農地毒鳥回報,蒐集全臺各地的資料,並在農委會動植物防疫檢疫局(後簡稱防檢局)的補助下,團隊研究證實老鼠藥已然進入臺灣生態環境的食物鏈之中。
林惠珊回憶,有一年研究室朋友問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她說什麼都可以,不要是黑鳶(救傷個體或消息)就好。結果,當天晚上她就接到一通電話,說要送一隻疑似中毒的黑鳶過來。
不用藥,種得起來嗎?
「以前,根本就不管(農藥)殘不殘留這些東西,從來沒有人會去驗啊,大家也對農藥不怎麼了解,就是去農藥行,說我要噴某某作物,農藥行就會幫你準備好了。農藥也好,肥料也好,是沒有在管它(施灑的量)的啦,沒有蟲就好啦,收成越多越好。……後來就是有參加履歷認證,就有限制用藥了嘛,變成我們(農民)要去了解為何要限制,或者是農藥殘留等等的事情,也會請農改場來上課,才開始對這些東西有概念。後來,才慢慢認識到有機。但其實對一般傳統的農民來說,有機的是種不起來的……沒有噴農藥怎麼會種得起來呢?」務農將近二十年的方先生與我談起他從慣行施作轉向自然農法的心路歷程時,越講越激動。
方先生先從產銷履歷做起,在接觸有機農法的課程後,經過多年實驗,才慢慢地轉向自然農法。方先生的故事其實反應出臺灣農產業的歷史縮影。
農民的用藥知識來自農藥行,又因為追求高產量,以量制價的社會風氣,只要沒有達到預期的收成量和品質,農民習慣去找農藥行,農藥行就會建議使用更多的藥,農民則會從農藥行買更多的化學藥品,導致用藥過度,甚至無法對症下藥的惡性循環。
而老鼠藥的使用,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早期臺糖種植甘蔗時,因為頻繁鼠害,開始投入大量滅鼠試驗,老鼠藥就是常用的藥物。1978年開始,政府會在每年十月舉行全民滅鼠週,發放老鼠藥給農民,期望能藉此提升全臺防治效益。
隨著臺灣整體社會風氣開始重視食品安全問題,2015年《老鷹想飛》的電影更是將農業中隱含的環境保育議題推上新的高峰,人們更加關注淺山地區的動物們,尤其是黑鳶等鳥類與農業的關係,相關的政策改革也隨之出現。
避雷針上的解方
「對野生動物比較有害的農藥有加保扶、福瑞松和托福松這三種。反正就是要禁掉一個東西,有很多考量嘛。托福松跟福瑞松這兩種就是因為目前還沒有替代用藥,所以很難禁掉。現在加保扶還剩一塊,低濃度的加保扶粒劑。高濃度的,已經禁了 註1 。」團隊成員洪孝宇回憶起2014年剛聽到防檢局局長宣布已經規劃禁用加保扶的時候,「這讓我們滿意外的,之前完全沒有收到這樣的消息。」
對洪孝宇和研究團隊來說,加保扶的問題暫時解決一半,而舉辦40年之久的全國滅鼠週則在2015年正式停辦 註2 ,不過農民依然可以自行購買和使用滅鼠藥。對團隊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找到老鼠藥的替代方案,才能改善依賴老鼠藥的情況。後續,團隊則在防檢局的支持下,持續綜合鼠害防治的研究,而棲架——邀請猛禽來田裡捕鼠的生物防治方法,也是團隊試驗的方式之一。
「其實棲架這個點子,一開始是孫老師(孫元勳)提出的。他剛提出來時候,我們(研究室成員)都覺得不太可行。就想說……外面的樹這麼多,電線杆這麼多,猛禽站棲架要幹嘛?」洪孝宇看著窗外,輕笑一聲。「直到某一天,學校的牧場上有根避雷針,避雷針都很高嘛……那天我就在牧場上,看到有一隻黑翅鳶站在上面,我就想說……喔!?好像有點搞頭喔!呵呵呵。」
屏科大牧場棲架上拍到的黑翅鳶與牠的獵物(取自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粉絲專頁)
顧田請找黑翅鳶?
事實上,成為現今各地棲架上常客的黑翅鳶,在二十幾年前的臺灣島上是沒有被記錄過的。因此,黑翅鳶在臺灣能繁殖成功並擴散至全島,歸功於黑翅鳶本身的生態及行為特性。
第一年生的黑翅鳶就可以開始交配繁殖,並且一年可以繁殖多次,甚至同時築多個巢位也是曾經記錄過的現象,所以可以生比較多黑翅鳶寶寶。相較之下,其他猛禽多半是出生兩到三年後才能開始繁殖,因此黑翅鳶的族群成長跟臺灣其他猛禽相比就有很大的差異。
其次,根據林文隆博士的研究,黑翅鳶耐老鼠藥毒性的能力非常高,黑翅鳶比世界其他有做過相似研究的猛禽都來的耐毒。當然同樣地,黑翅鳶本身累積的老鼠藥濃度也很高。「這樣看來臺灣的鳥到世界各地都能活啦!」林文隆博士在某次演講時開玩笑地說道。
除了黑翅鳶本身的繁殖特性及耐毒性外,由於黑翅鳶喜歡開闊且較為乾旱的草生地,因此牠能擴散至全島也極可能跟臺灣的土地利用型態改變有關,例如各地重劃農田區域、閒置荒地變多等,而農田自然而然成為黑翅鳶落腳覓食的生態環境,也讓研究員們的「棲架生物防治試驗」成為可能。
一根長竿,搭起對話的橋樑
其實不只黑翅鳶,全臺各地的棲架記錄到的物種,光是猛禽就有11種,包含團隊剛開始架棲架也沒料到的另一位常客——領角鴞(Otus lettia),形成白天請黑翅鳶捕鼠,晚上輪到領角鴞上陣的有趣現象。而其他小型鳥類的紀錄也已經超過44種,仍在增加中。
「其實(棲架實驗)成效最大的並非黑翅鳶抓老鼠的功力,而是農民的生態觀察。」農民因觀察到猛禽的各種行為,形成特殊情感與成就感,進而願意持續推廣友善農業。林惠珊在某次演講時說明這是研究團隊最意外的結果之一。不只是農民,研究團隊也在這個過程中觀察到許多以前不容易記錄到的鳥類行為畫面,棲架儼然成為新的鳥類生態調查方法,同時也為研究人員與農民搭起合作與對話的橋梁。
談起初衷,林惠珊笑著說:「我們希望能讓黑翅鳶來守護黑鳶。」
我想這個夢想已經向前邁開好幾步了吧。
被霧峰農會農民視為守護神的棲架與黑翅鳶(攝於霧峰農會有機稻米契作田區)
農民、研究人員與鳥類如何互助合作呢?待下回(預計6月)揭曉!
註1 農委會動植物防疫檢疫局已公告:「40.64%加保扶水懸劑」、「44%加保扶水懸劑」、「37.5%加保扶水溶性袋裝可濕性粉劑」及「24%納乃得溶液」等4種劇毒性成品農藥,自105年1月1日起禁止製造、加工及輸入,並自106年1月1日起禁止販賣及使用。
註2 全國滅鼠週是農委會防檢局辦理的,停辦全國滅鼠週意味著不再由中央政府發放農田用滅鼠藥。不過,由環保署管理的居家滅鼠藥現在依然可以由各縣市政府收購發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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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也是我論文的一小部分XD 感謝野灣邀稿,也特別感謝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以及受訪的農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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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講述農民如何透過棲架重新認識自己的田地,歡迎直接點擊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