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蓉
是這樣的。2019年底的某一天,淑華突然問我:「你會想自己碾米嗎?」
「蛤?什麼意思?」
「茶跟田菁她們說要給我們一台小型碾米機,我們負責出運費就好。」
「意思是,碾米機來的話,我要負責碾米嗎?」
「對啊,看你有沒有辦法,如果不想的話,再回絕他們。」
腦筋千迴百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的確,在前一次送穀去木製碾米廠時,我多嘴問了一句:「是不是可以不用碾那麼白?」老師傅不在的那天,師傅太太很為難,但後來還是幫我們碾了。雖然我當時只是好奇想問「機器能做到嗎?」但我的提問很正常地被理解為需求。最後碾的結果是:帶穀的很多,被淑華唸了一頓。唉,真為自己的不善言詞及多嘴感到自責。現在,竟然有機會學習碾米,是老天爺知道我喜歡找答案,所以給了我親身經歷的機會嗎?雖然對「粟仔坱(tshik-á-ing)」過敏,曬榖時粗糠的刺毛常讓我癢得全身發紅。不過,既然想了解碾米的過程,那自己掌握、自己負責,好像也沒有不行。
那時,到農村第二年,還處於在農村找尋自我定位的階段,於是就答應了。帶著有點緊張但充滿好奇的心,開始四處打探回頭車的資訊。
幾個月後,碾米機送來那天,我們找了壯丁拍郎來幫忙,說好碾米機要送達的時間等了又等,不見車子來,直到半夜11點才送到!原來是碾米機高度太高,超過10公分就沒辦法上高速公路。辛苦的司機只能開平面和快速道路慢慢南下;好不容易到了佳里,還要在深夜沒有燈的稻程下貨。好險司機有搬運車,也很有經驗,三兩下就把上噸重的碾米機搬下車。正當一切順利正準備跟司機道別時,貨車竟然發不動了!大半夜的,找不到修車師傅,只好先把司機載到佳里鎮上的旅社過夜,隔日再修車。
隔日,走傱(tsáu-tsông)了規透早,替司機找懂大貨車的修車師傅,師傅說不行。我們又幫忙找了大拖車,近中午終於跟司機道別後,真正的考驗才開始!到底要怎麼把上噸的碾米機搬進倉庫?淑華去社區找了幾位壯漢來幫忙,一群壯漢也只能抬離地面1公分3秒後立刻放下,根本無法移動。加上倉庫的門又比碾米機的高度還低,只能躺斜搬進去,簡直比登天難。最後社區壯漢提議把馬達拆掉,分散重量,才終於勉強把碾米機抬進倉庫。碾米機搬好了,接著就是約碾米機師傅有南下時,順路來做最後的定位以及碾米教學。就這樣,這趟碾米之旅在眾人的協助下啟程了。一開始,真的很受挫。初學碾米,首先得理解每一個部件是做了什麼工,要用什麼邏輯來調節。其實碾米機師傅教得很基本,只大概講了碾米的程序,剩下大多數都是在過程中自己摸索理解。除了要在混亂和一知半解的狀況和碾米機打交道外,真正讓人頭疼的,是清理機器所產生的粟仔坱(tshik-á-ing)實在是會讓人受不了。
七月炎炎夏日,除了要把自己包緊緊地,不讓任何一滴灰塵接觸到身體,還要忍受源源不絕滲出的汗水,像是要穿透出衣服和灰塵結為親家那樣的熱情。每次碾完米,身體就長滿了紅疹。搞不清楚是粟仔坱(tshik-á-ing)過敏,還是因為包得密不通風的汗疹。經過幾次人體實驗,確定起紅疹的主因是:兩種攏是啦!
我們有碾米機後,附近友善耕作的好友也想找我們碾米。有種秈米的,也有種植圓糯米和黑秈米的。每一個米種需要調整的參數不太一樣,不同米粒大小、曬穀批次、存放時間長短、碾米日的濕度溫度,都會在碾米時做出不同調整:膠滾輪的鬆緊、進米的速度、橡膠皮帶的鬆緊。甚至像同是淑華種的米,同一年不同塊田區,不同收割曬榖時間,碾起來也不一樣。青粒多很容易斷,但同時不能調太鬆,因為青粒多的批次,也有很多小粒穀,要是調太鬆,就會碾不乾淨。當然每一年的狀況也不同,都只能在一次一次嘗試中學習。
日曬米和烘穀米,跑的速度也會不同。像是烘穀米跑得順的話,一天可以碾500斤以上的穀,日曬米大概一天400斤,日曬黑秈米則是一天最多最多只有300斤。因為黑秈米形狀很長,專門設計來碾製梗米的機器,對黑秈米的包容度比較低。除了跳篩的篩子容易讓長型的秈米跳回脫穀槽,來來回回像跳恰恰,脫穀速度慢很多之外,用來脫穀的橡膠滾輪調鬆、調緊的可容許範圍很低。一調鬆,脫穀率就低;一調緊,斷米的機率就很高。也因為黑秈米的形狀像刀,橡膠滾輪刮傷磨損的速度很快。
說到橡膠滾輪,那只是其中一個挑戰。還記得有一次碾黑秈米時,一直聞到燒焦的味道。尋味道找源頭,發現是從橡膠滾輪那傳出來的。擔心是因為不小心調太緊,所以又把它調鬆一些,結果馬上就讓脫穀率變差,帶穀的米啪拉啪拉跑出來。我趕緊暫停,到機器後面查看橡膠皮帶。橡膠皮帶有稍微鬆了一點,但也沒有很鬆。深呼吸之後,又開啟機器,等待一段時間,脫穀率還是很差。
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呢?這個時候只能透過line,遠端請教位在台中的碾米機老闆娘。老闆娘也是要我確認橡膠皮帶,再來就是要我清理上面的篩網。喔!清理篩網,好的,學到一課。掛了電話之後,把上面篩網清理過後,又讓機器跑一陣子。拖穀率有稍微好一點,但是還是沒有太乾淨。忍不住又調緊了橡膠滾輪,結果燒焦味又馬上出來了!心裡下了決定,好,我來拆開脫穀室,看看橡膠滾輪的狀況。這是第一次拆開脫殼室,第一步就遇到狀況:找不到合適尺寸的六角板手。把所有板手拿出來一一比對,就差一點!只好騎車到最近的五金行。半個小時已經過去,終於把拖穀室拆開之後,一看,哇!原來橡膠滾輪已經磨損到看見底部的金屬了!難怪會有燒焦味!
趕緊再line碾米機老闆娘。老闆娘也只是跟我說:「先拍照再拆下來,左右對換,裝新的上去,最後十元硬幣寬,你知道厚!」知道是知道了,沒換過其實還是會有一點緊張。首先是要先把陳年的粟仔坱(tshik-á-ing)清乾淨才看得到螺絲在哪裡。然後用很基礎的機械邏輯,終於換好了!結果還是碾不乾淨……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但至少沒有燒焦味了。慢慢調整了橡膠滾輪的鬆緊,也才漸漸穩定下來。經過這次才知道,橡膠滾輪或皮帶剛更換的時候,參數也會跑掉,都需要有耐心地慢慢調回穩定值。
除了更換橡膠滾輪,還有經歷過輸送帶停住,經過老闆娘各種除錯指導,胖手在底下只有一公分寬的地方撈輸送帶。撈了半小時,手都腫起來了,最後發現原來是後面的橡膠皮帶斷掉。這種除錯的狀況,頻率不高,但每次發生,都是一番折騰。也因為這些狀況,漸漸更熟悉了碾米機。
其實在剛開始碾米時,有在碾米的朋友曾勸退我,建議我不要接黑秈米的碾米代工,說費時費工、投資報酬率低。但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我,也這樣勇敢地和黑秈米談了三年的戀愛。其實也不只是黑秈米,我發現日曬米其實也很辛苦。不過很開心那時有決定要接碾米代工,苦雖苦,到後來能掌握小型碾米機,把米碾得好,充滿成就感,也豐富了碾米的日子。
不過,用小機器跑米的速度實在還是太慢了,都是用時間在換。也曾設想,等待的時間可以挑豆子、整理倉庫……等等。實際上,在分心做其他事情的時候,時常會讓米跑過頭、或著聲音變了沒有注意到,還是得顧著才好。到後來,碾米成了我的靜心時刻。碾米機的聲音很大,在耳罩的幫助下,看著米的流動,練習在悶熱吵雜的環境下,讓心靜下來。即便如此,大粒汗小粒汗,很辛苦地碾一整天的米,收入也常常不到1000元。
就這樣,從2020年七月開始,到現在累積了三年的碾米經驗。這三年也慢慢發明各種用回收材料製作而成的輔助器材(如上圖)。每一次的碾米,都是流程優化再進步的機會。即使碾米的過程是辛苦的,但是也在這些成長變化中,享受了碾米的過程。
今年,是來到農村的第六年,在農村的角色也越來越多元。除了碾米、做加工、照顧作物之外,還得挪出時間研發新的加工產品、偶爾有課程需要設計,還有各種活動參與。最近收養了一隻被人遺棄的小狗,接下來還可能會開始養雞;開始越來越多心思在其他的角色及學習上。
在碾米工作已能輕鬆應付後,漸漸開始不想繼續碾米代工了。一方面是從碾米獲得的學習樂趣漸漸變少,另一方面是要透過這台小型碾米機代工來獲得收入,是一件投資報酬率較低的工作。幾經思考,今年四月,與來碾米的梅菁、怡力溝通後,決定要把碾米的棒子轉交給耕作者。請她們來學習如何碾自己的米,用換物換工的方式,共享機器資源。
要從碾米代工的位置卸下,興起了紀錄這段碾米歷程的念頭。回想起這一切學習的機會,心中充滿了感恩,何其有幸才能在眾多美好因緣堆疊中,擁有這番經驗。感謝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