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川富朗(大地藝術祭總策劃)/ 翻譯.戴開成
地球上幾乎所有的區域,都因國際政治及經濟的巨浪拍打而低吟著。曾經蒙受大羊駝及藜麥、家畜及穀物的惠澤,悠哉地與宇宙對話度日的印加末裔。曾經採集芍藥和香蕉,海中捕魚,睡著寬鬆午覺的南太平洋諸島的家族們。從山中引水,與駱駝共同漫步綠洲的沙漠之民。在梯田種菜,用替耕牛換得微少稻米的瀨戶內海的漁民們,耗費百年將梯田構築到山頂的豪雪地帶的農夫們。
人們在從未有過的氣候暖化、環境劇變、市場原則、效率主義一面倒、至今未了的戰後遺毒等命運中殘喘掙扎活著。似乎是得抱著「有苦日子,也會有晴天」的心境,用百年、千年的去思考。
▲「產土神之家」在藝術祭期間絡繹不絕的參觀人潮與屋子前方的小菜園,這是一個由當地婦女負責管理營運的空間,運用在地食材、提供自家料理。(劉逸姿 攝)
今年是第六屆的大地藝術祭。話說原本是新潟縣的12個廣大區域伴隨平成大合併所策劃的「里創(音似理想)計劃」的。在這個廣大的地域,以十日町為母體,加上川西町、中里村、津南町、松代町、松之山町等6 個鄉鎮共同籌組「越後妻有藝術項鏈整備事業」,在2000年舉辦了此事業核心活動的第一屆藝術祭。1996年,我進入這個區域的當時,少子高齡化已是日本全國的趨勢,特別是捨棄農業的政策及離鄉潮使得鄉下慘淡一片,在地方分權的極端合理主義名下,如火如荼地推進地方行政區域的合併。
我所說的並非政治,只不過是想確認,既然要以「地域」作為田野,就不得不在政治的體制框架中進行。最近說的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的「故鄉創生」,其實跟地方合併的10年前同出一轍,感覺只是把口號從「地方分權」換成「觀光」罷了。在回朔到84年以前,1931年制定的「國家公園法」,關鍵字也是「觀光」,想要招致更多的國外遊客。「地方」似乎總是被作為國策和大企業犧牲、調整的利用對象。為了製造熱鬧的來客效應觀光地被覬覦,真讓人難過。
早在繩紋時代,越後妻有的人們就在信濃川的惠澤中,移動於河岸段丘(河階)之間,熟習於多雨的日本列島中「土」這種具有可塑性的萬能物質;並且將泛靈信仰、玩心、裝飾性等日本美術的特質發揮的淋漓盡致,創造了火焰型土器。之後,這名為「妻有」(盡頭之地),在「越後」(化外之地的再深處)的無望之地,就必須接受各個時代被中央驅趕放逐的人們(其實是拓寬了人類的領域)。為了共同生存,在梯田、替(截河造田)、(暗渠)等構工苦勞中成為稻米的大產地,並作為國家的能源及人力的供給地,持續顯示著存在感。
但是在明治之後的國際化、近代化過程中,被米的增產、士兵及勞動力的提供、捨棄農業的政策、合理主義等拉扯擺弄下,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在困苦中養成的資源分享的態度、對來往於花徑之中人們的體貼顧慮、長達半年雪季中守望相助的社區精神,設法善用這些資源作為槓桿,去尋找自立的契機,「大地藝術祭」就是這樣開始的。
▲改造廢棄小校為「土壤博物館」,展出各式各樣以土壤為素材的創作,每週末舉辦的「泥土教室」,提供有趣的學習活動。(劉逸姿 攝)
從準備至今20年,發揮了(1)用藝術發掘地域特色,(2)為了在他人的土地上創作,所作的溝通和學習,(3)以創作的愉快和奇妙為媒介的共同勞動,(4)把人吸引到空間來的力量等等,共製作了約1000件作品;其中保留至今有200作品。在精益求精的製作過程中,地方上的老人們有了元氣,來訪的年輕人也越來越融入當地。這1000件作品中,個個充滿了每一位居民、藝術家、支援者們,以及相關人員的故事。有許多是令人爽心的事情,但也有過嚴峻的場面。我是在場的一員,甚至也曾是當事人;這些都是從這裡的土地、氣象、生活中所長出來的。在越後妻有這20年的糾葛,其原因可說並非是單純劃一的、記號性的、計畫性的。那並不是龐大的資訊,而是比如說在晨昏轉移下森林的寂靜和熱量的變化之中,聽到鳥鳴,看常見的蟲子爬過去,或突然有動物衝出來的世界,所以才如此的豐饒有趣。
「大地藝術祭」與其說是觀賞的藝術祭,不如說是去體感的旅程。那恰似經由作品橋接了人們的生活,透過里山所展開的時間和空間的旅程,或許也才能跨越職業、年齡、國界,讓人們擁有共鳴。
第六屆在即,藝術祭與當初超過2000場解說大會仍無法取得理解的第一屆時,大為不同。在這裡,「美術」的確作為顯示人與自然的互動,以及人類創作之術而逐漸開展。甚至在這地球環境及經濟系統的危機,人的存在變得輕薄的今日,開始被評價為美術所擁有的希望。但真是如此嗎?我們仍然是排外的。實在太過短視。容易被中央或較為大聲的沖昏。現在,我想暫且回到原點,重新為人與自然,都市與鄉鎮,死者與他者的交歡做好準備。
▲10月16日,北川富朗於里山地景藝術研討會中的主題演講,從日本的歷史與文化發展談起大地藝術祭經驗於當代社會的意義。(Thomas 攝)
拒絕了「有描繪的對象,評價其描繪的技法」這種美術大學的課程安排,批判明治以來將國家權威作為後盾的美術界樣態,我從學校離開了。
從那之後,我與同伴們一邊在百貨商店打著裝潢之類的零工,一路摸索「我們的學習場域」。喫茶店的牆壁油漆、麵包店的招牌等等,「只要有工作我們都幹」;同時支撐了許多音樂會或戲劇表演的後台工作。比如說,因為彩繪工地的工作緣分,有機會在建築物基地及公共空間設置作品,我們多少也發揮了所長,生存了過來。
持續不斷,也帶來新的緣份;開始有機會參與都市更新的藝術部門、或策劃以地域再生為目標的藝術祭。在這些工作的過程中,我們總是對都市漫無邊際的肥大化深感危懼,也憂心鄉鎮的衰退。
在這些經驗中,我開始思考,美術其實是現今在世72億人們每個人的生理的表現。所謂美術,作的跟別人不同,會受到褒獎,但絕不會被指責。那正是因為美術被看作每一個不同的人、不同個體的不同表現。彼此差異的個體,共同生活,要一起做一些什麼,是非常費時費事的,所以才尊貴。
從這個觀點看來,現今的社會正與此背道而馳:盡可能統合,將各種事情均值化。讓大家作相同的事情,試圖培養沒有差異的人們。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的結果,接之而來的就會是整體主義,終將步上恐龍的後路。那是因為不重視每個人的不同,一切都在效率化的指導原則之下運行。
都市裡有興奮、刺激、無盡的競爭,及大量的消費。在這樣的環境中,人的感性是無法開啓拓展的。只有在平均化之後,被選別處理。
自從到越後妻有這個人口過疏、以農業為生的半山間地帶開始從事藝術祭,我終於開始理解了。在上天賦予的嚴酷環境中,人們必需要絞盡腦汁、用盡身體,讓五感全開、互助合作才能活下去。
說到金錢,在東京沒有個30萬無法生活;但在鄉下只要有10萬就能生存。地方遠比都市豐饒不知道多少。
但是日本列島上的人們,大多數都住在都市。20世紀以都市為標桿。而都市的價值觀很貼近現今日本政府的價值觀,也就是如今以美國政府為中心的、對全世界有強力支配的價值觀。口口聲聲高談民主、卻同時不斷摧毀作為民主基礎的市民層的,正是美國政府,還有盲目追隨在後的日本政府。我們毫無選擇地生活在其中。我們必需要從其中重新出發。
將美術作為工作,從鄉下到東京生活,擁有這兩套背景的我經過思考,跟同伴們一同尋找、營造了不是學校,不只講道理的場域。
越後妻有的活動,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開始的。美術能否成為活在鄉鎮的人們的助力?這裡成了我們思考的場域。▋
*本文為北川富朗2015年10月在美濃「里山地景藝術研討會」的講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