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孩子畫了一幅畫,畫裡面父母親兩人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滑著手機,而沙發旁有黑與白兩隻小狗,小狗手上捧著書本閱讀著,當中黑色的小狗張開口讀著書裡的故事給躺在沙發上的人類聽。看到這幅畫,禁不住問孩子:「為什麼是小狗讀故事給你爸媽聽呢?」孩子笑答:「因為爸爸媽媽自己都不看書卻一直叫我們看書,家裡面的書除了我會看,大概只剩小狗了。」
這圖片除了有趣地映照孩子眼中看見的現實世界,同時亦延伸出現代社會裡經常被討論的課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人們逐漸譴責起社群網絡的存在,最常被詬病的是大家不再「閱讀」了,或者不再閱讀「長文」了,更甚者,亦有人說現今世代的人習慣簡短且無負擔的存在,喜歡閱讀簡單而輕淺的內容,連與人溝通談話也變得淺薄而匱乏。
事實真是如此嗎?是否存有一個精確的統計數據得以證明這些說法?或者這僅僅只是一種片面的解讀?
或許人們不是不再閱讀了,而是閱讀的媒介與內容轉變了,人們不再紙本閱讀,不再閱讀特定的、於過去被認定是文章的文字,但他們是閱讀的,只是無法輕易地從紙本銷售量或特定的篇章反應中看見他們閱讀的軌跡;相似的,或許人們不是不再溝通了,而是溝通方式與媒介更動了,人們傾向更巨大形式的溝通,面對更廣大的群眾,例如使用自媒體;或者人們傾向更私密的溝通,一對一且親密的、不涉第三者的對話,例如通訊軟體。然而,無論何者,人們並未放棄閱讀與溝通,而是無法輕易地再用過去熟知的方式來安放這些變動中的事物,從而使某些人惶惶不安,同時提出了反抗與辯駁,統合歸咎於人們不再閱讀與溝通了。
張愛玲於〈自己的文章〉一文中曾言:「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於一個時代裡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於是他對於周圍的現實發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疑心這是個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陰暗而明亮的。回憶與現實之間時時發現尷尬的不和諧﹐因而產生了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鬥爭。」
時代永遠更動著,方位永遠移轉著,人們始終在尋找一個更接近自我的方式來面對自己。若每一個時代都曾如狄更斯那早已是陳腔濫調的名言:「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一個時代的演進,必定是好壞共與的,人無法只擁有某個部份,甚至無法輕言捨棄某個部分,而在尚未進入下一個時代之前,人無法斷言現處的世代中所存在的事物,於己或於時代而言,哪一些是更好或更壞的,面對閱讀與溝通時亦然。
書寫者在任何一個時代的沿革與進程之中,唯能做的即是書寫,或者更明確地說,書寫者必須嘗試各種書寫的可能性,當面對閱讀與溝通的變革,書寫者或敘事者要如何更堅定書寫與溝通的力量,並且從中尋找新的力量,使之能定位自己,使他者能從你的定位中理解你,這才是因應時代變革最重要的關鍵。
李律這部作品所做的即是如此,他嘗試書寫這些尋找自我與他者,劃分經緯定位的關鍵。
他透過對自我與日常的書寫,書寫自身的經驗與生活,書寫對於人事物的反思,書寫時代裡,自身與他者之間的連結或斷裂,書寫世代與世界的某個角落,書寫真實,更書寫虛構,從而覓得更多書寫與溝通的可能性,這些尋找的過程同時亦觸發了他者,他對日常的爬梳,誘發他者對他筆下人事物的好奇,引來緩和卻直指內心的共鳴,使人點下這時代裡難能可貴的「顯示更多」。
閱讀與溝通許多時候是一種反思的方式,我們透過閱讀他者的文字,聆聽他者的故事,進而觸動內在與記憶,連結經驗與感受,重新整理、解析自己。當閱讀或聆聽到共感強烈的文字與故事時,這樣的觸動與重整就更為深刻,書寫者與敘述者在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閱讀他者的能力,其實是一種聆聽自我的能力,我們透過閱讀他者,傾聽他者,找到一種可能的路徑通往自己的內在,閱讀自己,傾聽自己,最終定位自己,理解自己,釐清自己。
李律的作品裡隱含著這樣的力量,他經常自嘲喜歡寫作長文,而這個年代的人缺乏閱讀的耐性,卻仍願意點開這些文字繼續閱讀,只因這些文字並不僅只是文字,不僅只是故事,而是一條道路,他則是溫柔迷人的嚮導者,他使文字敘述成為一種媒介,建構出一種使閱讀者能閱讀他者的能力,而這些文字亦是一種可能的路徑,引導閱讀這些文字的人能夠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內在,或者從廣闊的他者中找尋自己的定位,閱讀自己,傾聽自己,最終理解並釐清自我,終而開拓出一條嶄新的,閱讀自己的道路。
當你選擇點擊「顯示更多」,不僅是閱讀更多的李律,同時也是點擊「顯示更多的自己」。
閱讀李律的作品,除了讀見他對自我、日常與世代的書寫,更多的,是讓閱讀者讀見即便在時代更迭的洪流裡,仍想一點一點地安定下來的,你自己。
(本文為 李律 作品《顯示更多⋯⋯》之推薦序,寫於2020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