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力量──石井朋彥《回憶修理工廠》

2024/02/1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閱讀石井先生的書稿時,想起十多年前,某次前往拜訪日本友人,離去前看到從事業餘影評工作的友人父親正看著人物專訪的錄影帶。影片中受訪的是知名電影大師黑澤明,影片裡的黑澤明談到電影《七武士》的故事起源:「《七武士》也是啊,最初想描繪的其實是武士的一天,不過首先感到苦惱的如你所言,比如早上起床後吃些什麼,來到江戶都要去哪些地方,做些什麼事,晚飯在哪吃等等,全是些瑣碎的問題,由於無法找到資料考證,根本無從寫出劇本,苦惱之餘,我委託橋本君幫忙做調查(註1),最終依然找不著相關的資料,正如方才所說,愈是古老的東西愈容易找資料,而江戶時代的事卻反而找不著。不過在翻閱資料的過程中,我們找到這樣一段記載:『某個村子為了抵禦野武士的襲擊而雇用了幾名武士,結果最終只有這個村子躲過了襲擊』,於是我們決定『就拍這個吧!』接著憑藉著自身的記憶與想像寫出了劇本,因為那段記載實在太短了。」

 

  因為時間匆促,未能將整段訪問重新看過,直至多年後才知曉,那段訪問是由日本電視台(NTV)所製作,當代電影大師黑澤明與動畫名導宮崎駿的對談紀錄。名為對談,實為請益,彼時宮崎駿因執導《天空之城》、《龍貓》、《魔女宅急便》等作品於國際舞台聲名大噪。同為國際知名導演,電視台於黑澤明推出新作《一代鮮師》時安排二人進行對談。宮崎駿於訪談中談到,倘若有機會也想嘗試拍攝古裝歷史劇背景的動畫長片,唯因某些原因而躊躇不前。

 

  宮崎駿說:「請容我說件較為奇怪的事,我們這行是透過漫畫來創造世界,雖然影片完成了,但脫離影片後,人物在我們腦海裡卻已不再是漫畫,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真人,之所以要將他們畫成畫,也是因為有人要求我們去畫,別無他法,雖然本質上是藉由繪畫表現背景與創造萬物,甚至創造一個世界,但在腦海與記憶中,這些圖卻在後來全部都消失了,甚至還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他們不是實際存在的物體。」

 

  黑澤明如此回答:「其實對於電影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比方說油井君(註2),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而是成為劇中的那個人物,所以在拍攝的現場我不會喊他的本名,也不讓別人喊……(略)然而,工作結束後便再也見不到這些人物了,但心中卻還殘留著與這些人物交往過的記憶。電影導演是一項神奇的工作,他們不斷與形形色色的人來往,透過這些記憶進行創作,但之後卻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雖然演員能夠以不同的角色身份再次出現,但他們以前所扮演的人物卻再也無法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這一段導演與形形色色人物交往所形成的「記憶」之說,以及影片中談到的分鏡技巧、錄音方法、影像的畫面處理與關於《七武士》的創作歷程等內容,啟發了宮崎駿執導製作一九九七年發表的動畫長片《魔法公主》,最好的證據是身為吉卜力工作室製作人的鈴木敏夫曾於受訪如此說道:「這部作品就是宮崎駿向《七武士》發起的挑戰。」

 

  然而,除卻技術性的部分,生命經驗與「記憶」的解構,甚或是重構,這些內容於宮崎駿的多部作品中都曾不斷地演繹與體現,也是令觀眾為之熟悉的技法。

 

  「天下雜誌」於宮崎駿發表睽違多年的新作《風起》時做一段專題(註3),專題中引用了過去專訪宮崎駿時,宮崎駿談及的信念:「『只要相信,就有希望』,相信『早已遺忘的東西』、『未曾留意的東西』、『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這些事物到現在一定都還存在。」而專訪裡宮崎駿談到如何保有這些信念時,他說:「我每天都會去偷看幼稚園的小朋友在做些什麼,在這過程中,發現小朋友每天都在成長,這會帶給我創作時的勇氣與動力,我覺得這些小朋友其實是給大人們一些希望。」關於自己為何有此信念,於《守、破、離》一書的對談中(註4),宮崎駿對於「追根溯源」的解釋是:「從小,我就認為父親是個錯誤的示範,可是,我卻覺得自己跟他很像,那種雜亂無章的處事風格,與矛盾和平共處的態度,我都繼承了下來。」

 

  「記憶」與生命經驗的「繼承」成了宮崎駿創作作品的緣起,而「希望」則是他對作品的期許,然而,「記憶」與「繼承」又是如何於作品中呈現成「希望」的模樣給觀眾?

 

  日本傑尼斯團體「嵐」的成員二宮和也曾於《日本之嵐》中與宮崎駿有過一段對談(註5),對談裡宮崎駿談及對於「創作技法」的練習,他說:「影像製作的團隊中也有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童年時看電視長大的人,他們對於物品的觀察多數來自於影像。例如要他們畫火時,他們是去看動畫裡的火,倘若要他們去看真正的火,他們則會回答:『沒有真正的火。』於是我跟他們說,那就觀察這邊的火爐吧(註6),他們就這樣盯著火爐看了四個小時。他們從未曾見過真正的火燄,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事實上還有許多類似的情況。」他又接著說:「時下的信息與影像泛濫,看似誰都能玩味,但他們所看到的並不是真貨,因而,有些製作者所做的往往只是複製品的複製品。」

 

  身為吉卜力工作室的製作人,並曾參與多部作品的石井先生,不免深受宮崎駿的影響。於他的這部小說作品中即能察覺諸多類似宮崎駿的思想脈絡,除了書名《回憶修理工廠》(思い出の修理工場)已明確彰顯出的「思い出」(回憶)外,對於角色人物與背景的設定,也與宮崎駿多數作品有著疊影般的和諧之感。這部作品所欲談論的,包含人類對於「記憶」與「技藝」的珍視,面對時代洪流與傳統價值的抉擇,生命經驗與記憶的解構,甚或是重構,乃至於信念般的意圖:對於「早已遺忘的東西」、「未曾留意的東西」、「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等,劇情裡看似「追根溯源」的部分,其實也是對於宮崎駿創作理念的一種「繼承」。整部作品的創作方式,亦是一種「觀察火焰」的過程,如何跳脫「複製品的複製品」?石井先生選擇以孺慕而純淨的凝視之姿,藉此書寫出這一部小說。

 

  孺慕而純淨的凝視是艱難的,但於這部作品中卻凝鍊成童心的溫柔。童心是介於成人與兒童之間的,是人心裡共有的溫柔,此般的溫柔如同寫出知名童書《納尼亞傳奇》系列的英國作家C.S.路易斯,他本身是劍橋大學的教授,亦是一位基督教護教學家,這樣敏感的身分創作奇幻兒童文學,經常惹來諸多批判,但同時也有許多喜愛他的讀者。曾有許多人問他是怎麼寫出那些童書,寫出那些奇幻的劇情與對話,他回答:「因為我也曾是個小孩。」

 

  石井先生的作品裡,透過主角琵琵體現了「曾是個孩子」的凝視之光,連結的也與宮崎駿曾言的,他渴望帶給觀眾的「希望」極其近似。

 

  「希望」與「遺憾」是一體兩面的,兩者皆深藏於記憶之中,於是故事裡,石井先生寫著:「人往往會把真正的回憶藏在記憶的深處,即使已經忘記了,仍然留在記憶深處。」深處的記憶透過生命旅途與其後的人生不斷地自我成長或修復,於是希望與遺憾逐漸融合,最終架構出這部作品核心:「不需要努力讓自己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事,因為即使想要忘記,也無法逃避,我們在一次又一次回想的過程中,可以慢慢修復這些記憶,有時候很短很短的時間可以修復,有時候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只要願意花時間,就可以把記憶變得美好。」

 

  這是一部令記憶變得美好的作品,我們無法想像記憶裡不曾存在的事物,想像是一段路途,石井先生嘗試透過故事讓閱讀者走進記憶的路途,修復並治癒傷口,因為他深知於記憶裡,即使時代動盪,萬物變遷,每個人都仍能找到自己的經緯,尋得安頓自身的力量。

 

  註1:橋本忍,日本劇作家,為黑澤明的御用編劇。

  註2:油井昌由樹,日本男演員,曾演出黑澤明執導之電影《影武者》、《亂》、《夢》、《一代鮮師》。

  註3:〈宮崎駿:人生有逆風,但永不放棄希望〉,吳凱琳、沈婉婷,二○一三。

  註4:《守、破、離:日本工藝美學大師的終極修練》,葛維櫻、王丹陽、王鴻諒,二○二○。

  註5:《ニッポンの嵐》,二○一一。

  註6:「火」與「觀察火爐」的對談應為討論《霍爾的移動城堡》中角色卡西法(カルシファー)的創作起源。

 

(本文為《回憶修理工廠》之推薦序,寫於20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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