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回看青春的傷】
14到19歲,鍾肇政曾在淡水中學校度過他的青春時代。但畢業多年都不曾回到母校。直到20年後,才舊地重遊。
什麼樣的心情阻擋了他的步履?讓我們隨著《八角塔下》的寫作旅程,回看鍾肇政的少年傷痕與中年負重。
1964年的春天,時任龍潭國小教師的鍾肇政,如同往常一般待在宿舍伏案寫作。在妻子購置的大書桌上 ,他攤開稿紙,在卷首寫下「八角塔下」幾個大字,腦中同時浮現去年秋天的淡水中學之行。
淡水中學校是鍾肇政的母校。日治時期,他從龍潭公學校畢業後,投考公立學校失利, 在堂兄的勸說下,報考位於砲臺台埔上的淡水中學校。從14到19歲,在淡水河、觀音山美麗的景致陪伴下,度過五年的青春歲月。但畢業後,他扛著入學時父親給他的柳條箱離開,便之後不曾再踏足此地。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感傷,阻擋他回返的步履。
一晃眼20年過去了。1963年9月,鍾肇政的筆友曹永洋到淡中任教,得知他曾在此處求學,便邀請他回母校走走。或許是時間離得夠遠了,年近40歲的他,對於年少時的經歷,終於找到能夠面對的心境。過去從未出席同學會的他,這次決定接受曹永洋的邀請。
「進了校門,開始是寬約二公尺左右的紅磚路——一塊塊紅磚頭舖起來的。它在兩旁的無數棵榕樹挾持中蜿蜒伸展開去,直伸入虛無縹緲中……紅磚路一轉彎,眼前豁然開朗,校舍映現在前邊。
正中是一座八角塔,大概有四層樓那麼高——這不算很高,但比起臺北總督府的那瘦而長的塔身,卻顯得格外沉著安穩。兩旁是二層樓。前邊兩廂伸向西,各有三間教室,都是平房,廂端又是兩座八角塔,但比正中的要矮一大截,也小得多,整個的畫面構成一種和祥安寧而充滿均衡的莊嚴相。」
那一天,在曹永洋的引領下,鍾肇政重回淡水中學淡中。遠遠地他就看見母校的精神標誌——八角塔,沉靜地矗立在那裡,一如他離開時一樣,讓他不禁想起初入校園的憧憬。
懷著熟悉又陌生的心情,在校園裡左顧右盼。中學時認識的人,幾乎都不在這裡了。然而,穿梭於校舍之間,他不斷與中學時的自己重逢。原本是懵懂無知的鄉下孩童,在學校對襯衣、褲子、鞋、帽等日常穿著的繁複規定中,一點一滴學習怎麼當個中學生。
多年以前教師 教官的訓示彷彿仍在耳邊:皇軍為什麼世界最強?就是因為對上級絕對服從。你們現在雖然只是中學生,但為了成為優秀的皇民,現在就必須養成絕對服從的觀念!就好像皇軍對待上級一般 ,對上級生(學長)和師長要絕對服從!
為了表達服從,在校園裡無論遇到學長或師長,都必須恭敬地把右手掌舉到帽緣,搭配眼神的注視表達崇敬。若敬禮的手勢、神情不被認可,不是被學長巴掌伺候,就是被叫去說教一番。
在日復一日的教訓之下,年少的他盲目地接受絕對服從的觀念。直到那一天,綽號「狂犬」的舍監不由分說地指責他是喧鬧的禍首,用柔道一次又一次將他摔倒在地。言語、肢體暴力如驟雨般落在他的身上,也淋濕他的內心,使他苦澀地質疑:過往師長總說天皇陛下對本島人一視同仁,可是,為什麼日本教師老師能夠這樣無端施暴,彷彿不顧臺灣人的尊嚴與性命?
當年身體承受的疼痛,如今已經淡去。但心靈的糾結與震撼,卻成為鍾肇政難以釋懷的心事。淡中一遊,讓他決定以中學的經歷為素材,為母校寫一本小說。他透過文字化身為《八角塔下》的中學生陸志龍,展開一趟重返少年之旅。起初還算順利,1964年春天執筆,到年中已完成上半部。但下半部卻走走停停、一度輟筆。直到1967年4月才寫完全書。
寫作的波折來自於生活的忙碌。寫這本小說時,鍾肇政已經脫離因不熟悉華語表達,頻頻被退稿的窘境。憑藉著《魯冰花》出名,也獲獎連連。數年以前,他也開始透過《濁流》、《江山萬里》等長篇小說,梳理臺台灣人在日本統治下的認同困惑與屈辱。《八角塔下》可說是同一精神脈絡下的產物。
寫作雖然走向順遂之途,但鍾肇政手上的待辦事項卻不斷增加。教書、寫作、與文友通信之外,此時他也涉入編務。1964年4月吳濁流創辦《臺灣文藝》,他除了協助小說編務,也暗自思考同輩作家創作質量已大幅提升,新一代的本省籍作家也人才輩出,應該以「臺灣光復20周年」為名義,出版臺灣作家叢書(即《台叢》),突顯本省籍作家的創作實績與系譜。
然而,在他全心投入文藝活動的同時,咳嗽、喘病等疾病的陰影也趁隙而入。
「我的喘病還不好,一直在服藥,藥量也較以前增加了。不見得壞下去,也不好起來,真傷腦筋。」(鍾肇政致江上第23信)
「謝謝你為我找來了藥品,我很願試試。」(鍾肇政致江上第25信)
他在給文友江文雙的信中,除了鼓勵對方的創作,也屢屢提到為疾病苦惱,感謝對方代為買藥。
『本來是打算先把「八角塔下」下半部寫完的。可是因為明年是台灣光復廿周年,我覺得有必要把大作品在明年推出,所以改變計畫。』(鍾肇政致江上第31信)
儘管病況起起伏伏,鍾肇政並未停下手上多個寫作計畫,僅是調整書寫順序。1964年8月,他得到文壇社的穆中南承諾出版臺灣作家叢書,隨即展開文友聯繫、集稿的工作。不因身體的病痛而放棄文學的大業。
中年時期的鍾肇政,在精神與創作能力上已足夠強韌,能夠透過文字回望少年時被日本殖民的苦楚、傷痕。然而,《八角塔下》寫作的小停頓,也引領我們注意作家中年肉身的負重,以及如何背負著巨大的文藝使命前進,也許途中稍稍暫停,其後,仍是一步步往下一篇作品走去。
鍾肇政(1925-2020),生於桃園龍潭九座寮,客家人。曾擔任龍潭國小教師、《民眾日報》副刊主編、《臺灣文藝》雜誌社社長兼主編等職。其創作類型包括短篇小說、散文、傳記、論述、隨筆、兒童文學、劇本,而以長篇小說為大宗,被譽為開啟臺灣「大河小說」創作第一人。一生致力於臺灣文學的創作、推廣、鼓勵提攜文友,而有「臺灣文學之母」的美稱。
劉承欣,臺師大臺灣語文學系博士候選人。曾參與《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拾藏:臺灣文學物語」等寫作計畫,並獲得後生文學獎、東華奇萊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