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很多人知道胡遷,和《大裂》這本小說集,是因為《大象席地而坐》這部電影。在當時,這部電影獲得2018年金馬最佳影片。而《大裂》是這部電影的改編原著。書中最長的小說〈大裂〉獲得第六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
雖是改編原著,但《大裂》和據此改編的電影差非常多。即便是裡面後來成為片名的小說——〈大象席地而坐〉,內容也完全不同。《大象席地而坐》的電影片長將近四小時,但〈大象席地而坐〉短短幾頁而已。儘管內容不同,但《大裂》和電影有一點很像,就是文字帶來的畫面感非常強。且如同電影,透涼著灰暗、冷漠的氛圍,處處充滿荒蕪的景色,還有腐敗、頹廢的人心。
〈一縷煙〉是收錄的第一篇小說。很短但就像其他的小說一樣精悍。其中「一縷煙」的描述讓人印象深刻,因為看完整本書時,那原本像是「一縷煙」一般難以說清楚,在人內心縈繞徘徊的情緒,慢慢變地不再只是一縷煙,而是一場大霧,瀰漫在整部《大裂》的敘事之中。書中的人們想找到出口,但只會一再陷入迷失、徬徨。
煙和霧在不同的短篇裡,可能會聯繫著不同的主題。但在情緒上多半是一種無法抒發、排遣的無力與絕望。在〈大象席地而坐〉那裡是一種無論人如何移動始終都好像停留在原地的徒勞。而在〈漫長地閉眼〉裡,胡遷說:
睜開眼後,或許我們會發現所有的繁榮其實都是假象,經濟蓬勃發展讓人以為我們擁有很多東西,但事實上,人們卻是不停地在暗中失去很多東西。在《大裂》裡,那縷煙首先是時間不再流動的停滯感和一種對生存的無力;接著慢慢變為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最後轉為暴力的麻痺與道德的麻木。或許正是因為難以忍受一切,所以人們選擇「漫長地閉眼」吧。
生活變成是虛無的,而人的存在變得是空洞的。《大裂》的書寫就像卡繆的《異鄉人》或是卡夫卡的《審判》、《城堡》,不停地在描寫一切彷彿都是無意義的主題,沒有新的可能,沒有新的創造。就連藝術的體制也被商業化、庸俗化,創作不再表達看法、思索,而是為了迎合奉承。觀賞更成了單純的消費。儘管藝術生產日漸獲得重視,但或許人們從來沒有真的在推廣藝術、推廣文學,而是在推廣消費藝術、消費文學。
胡遷的自殺被人認為一部分也和這有關。在拍攝《大象席地而坐》這部電影時,作為改編自己小說的導演,他和製作商起了許多衝突。電影過長、以及許多情節太「無聊」使兩方爭執不下,最後胡遷被製作商解娉。要不是自殺事件的鬧大,連電影的版權差點都拿不到(後來全歸給他的父母)。
有人說,胡遷批評的繁榮和社會現象是政權的腐敗以及商業藝術體制的空洞無實。一部分來說這沒有錯,在〈大裂〉裡,我們看見城鄉差距、教育不平等以及工作學歷體制的殘酷如何讓中國的青年感到多龐大的競爭壓力,以及生活的無力,沒有目標;在〈張莫西去沙漠〉、〈一縷煙〉中,創作失去理想,變成公式化的商業行為。浸淫在其中的人覺得自己偉大、富有,並互相奉承;對其中感到疙瘩的人則陷入瘖啞,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反抗最後卻被反制。
在多重的困境下,許多人早已放棄未來。〈大裂〉寫了很多學生整日上網吧,荒廢生活、結黨打架、虛度光陰。對他們來說,不論怎麼掙扎,生活都不會有所改變,還不如過著聲色犬馬的日常。在其他作品,這種單調、荒涼、只剩下感官刺激的日常,不只日復一日地發生在弱勢的學子身上,也充滿各個工作行業,甚至就是許多藝術家以創作為名的日常生活。
胡遷要寫的是一個末日的世界,而不只是一個中國的社會問題。書中的大霧還有人心中一縷縷無法排遣的煙,就像一場巨大的寂寥瀰漫整個世界,讓世界就像書中反覆強調的,變成一座沒有活力的荒原。
在〈大裂〉裡,主角才剛來到新學校報到,卻因為同校新生和別校學生發生糾紛,遭到對方全校學生發起的無差別攻擊:趁著大家都在宿舍休息時,將近一百人衝進宿舍,破壞門窗,拿鋼管等各種武器把許多學生打到重傷、送醫。事後校方雖然都知情,但強迫大家不可張揚,一旦發現就免除學籍。
學生們於是獨自策劃反擊,想要發動比當時遭到的暴力更巨大的屠殺。他們買來一堆堆的鋼管,接著又弄來一桶桶的汽油,放火把對方的學校、宿舍給燒了,並用鋼管狠狠地打擊慌忙逃出的學生。這場屠殺中,那些原本在藝術學校學習、創作,自認為是「正義」、「偉大」的「藝術家們」似乎都瘋了……
我們不禁心想,這真的是一所「學校」發生的事嗎?或許整個中國就是這樣一所巨大的「學校」吧,「大裂」遂是一個國家內部衝突、壓迫的隱喻,也可能是對世界的混亂所做出的比喻。
〈大裂〉中的主角們,並不想參與這場反擊。他們偶然找到了一張「藏寶圖」,開始在一處空地上挖坑。認為只要繼續挖下去就會找到「黃金」。周遭的人們不停嘲笑他們,怎麼會相信這麼一張「藏寶圖」?認為他們是不敢反抗的懦夫。主角一行人一開始也不在意,挖著挖著他們找到一盒菸草,吸食起來讓人飄飄然。同伴有一人在吸食後,決定不再挖了。他認為就算有「黃金」,那「黃金」也無法改變我們的命運,於是拿著這盒菸草到鎮上摻著普通的菸草做成香菸販賣。後來我們得知他跑去嫖妓,接著又成為一個皮條客。
其他人繼續挖著,洞變得越來越大,洞外世界的活動、情緒則越來越密集和激昂。人也越來越像行屍走肉。主角和同伴甚至不再想住在地表,決定就這麼生活在這個「洞」裡。後來他們又挖到一副破舊的「盔甲」,同伴有人受不了,嚷著:「哪有黃金啊!這世上什麼都沒有!」穿上這副盔甲加入了暴動。另一個同伴跑去指責暴動,被鐵鏟敲了一下不省人事;剩下的同伴離開洞穴,苟且生活。最後只剩下主角一人住在洞裡,繼續挖掘「黃金」。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連主角都不確定「學校是不是還存在」時,他挖到了「黃金」,離開了洞穴。在鎮上,他遇上了以前自己喜歡的女孩。女孩不相信他真的挖到了「黃金」,也不認為他真的是在挖黃金,只說:「你只是在打發時間吧?」。
相較其他篇,〈大裂〉無疑是最奇特的小說。第一次看的時候,他給人一種魔幻的想像,但對暴力的書寫卻又極為寫實。我們都很難理解究竟這群人在挖什麼洞,還有挖什麼「黃金」。有人覺得挖寶是一種夢的比喻,就像「美國夢」或「挖礦致富夢」的想像一樣,在夢裡繼續但在現實中完全沒出路。
這樣的想法有道理,但就筆者看來,書中的「挖洞」其實更像是在指創作這一件事情。「黃金」是當初創作時想要追求的目標與意義,想生活在「洞」裡,就是想生活在創作裡,逃避俗世。而「菸草」、「盔甲」則是創作帶來的一點甜頭和微小成就、名譽。
這也是為何主角大罵吸食菸草而離去的同伴是叛徒的原因。他指的不是同伴不再挖洞,而是不再為自己的信念而創作,就像他後來成了一位皮條客一樣。
寫下《異鄉人》的卡繆在《反抗者》中認為,創作是唯一能反抗虛無、帶來改變、創造價值的行動。但在《大裂》裡,胡遷要寫的卻是創作的難以可能,以及當創作反抗現實時,常常陷入的無意義:反抗、創作完後,真的有什麼改變了嗎?
〈大裂〉就是這種感覺,裂開……讓我們看見世界底下的地獄,也讓我們看見創作者內心的傷口。而末日,除了是現實的荒蕪,更是創作的虛無。就像他在〈漫長地閉眼〉寫下:
這「巨大的洞穴」既是這個世界,也是自己的內心。胡遷不只描摹了現實的殘酷,也描寫了創作的痛苦、掙扎。在這之中,我們發現,創作,其實就是在自己內心裡,挖一個巨大的洞。沒有人知道會挖到什麼,也不知道洞口會通向哪。只是如果可能的話,或許會希望洞口能夠抵達讀者、觀眾的心。
〈大裂〉的結局,是主角對著一個男人和男孩說:「我給你們跳支舞吧」。這句話彷彿也是說給讀者聽的,好像帶著一種哀求,有點遠但也好近。雖然不像卡繆相信創作能夠帶來多麽偉大的改變,但到頭來,胡遷仍相信創作能夠為自己與讀者帶來一些微小、深刻的東西,只是那需要一些堅持,還有一些祈求與呼應。這些東西不是什麼能夠直接改變世界的事物,而是俄國的導演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說的:
這句話是塔可夫斯基說的,卻非常適合作為胡遷的小說和電影的註腳。同時也是為何他反對一些商業電影體制的原因。為什麼要把電影拍那麼長,要把小說寫得像是一個末日,都是為了讓早已被痲痺的人們,在直面各種暴力與人心的空洞時,有個重塑和重新打開心房的機會。大裂,試圖裂開整座世界,但也試圖裂開我們的麻痺,裂開很少訴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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