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讀到阿益的字,幾乎完全看不懂;當然有些字看得懂,但沒辦法連在一起讀。既然看不懂,我也就沒有辦法給他建議。一直等到下一次上課,我請他讀給我聽,阿娘威,沒聽他讀我根本就不曉得,那篇讓人看不懂的字寫得這麼好── 〈快樂的海上陽光〉 早上是個陽光很好的時光。看著很美的大海,人像是空氣一樣飛走。陽光照亮了路的顏色,為人照亮了道路;海上來的風慢慢吹過,讓人幸福的風。海上的石頭在海上漂浮。空中的空氣慢慢飛到我的臉上,慢慢不見。我聞到空氣的味道,讓我開心。 上面打的這段字,是我聽阿益唸完,然後對照著他原本寫的字打下來的。字有一些增減,也有些對調,但這都是阿益自己在唸的時候所做的調整;換句話說,那段手寫的沒幾個人看得懂的字,阿益自己都看得懂,而且唸得很順,他知道他自己在寫什麼。 我說還好我有請你讀,不然我根本看不懂。阿益沒說話,靦腆的笑。小賢說他就那樣啊寫字都寫超快的。於是我突然想到,其實我自己平常寫字也是寫超快超潦草沒幾個人看得懂(因為我那字不是寫來給別人看的)。 「你這字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吧!」我問阿益。 「我沒有想那麼多。」阿益說。 分享阿益寫的字,是想回應小夜曾經跟我討論一個問題── 「小朋友寫出來的文字,你會把他打成一篇文章嗎?我之前看你的專欄,你說連錯字都會原樣的打上去,但他們真的錯的太離譜,或是根本不覺得那是錯字,或者是字的部首跟自本身左右相反該怎麼辦?」 這問題其實有點複雜,我可能會先問:「那篇小孩寫的字,是用來幹嘛的?」 我這樣問的意思是,如果小孩寫的字只是用來寫下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說,他只是自己想寫,那麼就算字寫得醜或字寫錯,我都覺得沒有太大關係。就像我們平常寫日記,自己看得懂就好了,自己明白自己在寫什麼就好了。 但如果是寫功課或作業,那麼有的大人可能會因為作業或功課的目的性而有所要求(比如某個作業的目的是練習寫字)。但如果這篇東西並不是作業,而你也只是邀請小孩寫出或分享自己的想法,那麼我個人是覺得小孩寫的字醜不醜正不正確沒有那麼重要,因為小孩本來就還在學寫字的階段,本來就有可能筆畫歪斜或寫錯。 有人可能會問,就算是小孩自己想寫的東西,可是字寫那麼醜又寫錯的話,如果給別人看,別人看不懂啊,別人看不懂不用請他改嗎?沒錯,別人看不懂,像我就看不懂阿益的字。不過,看不懂問就好啦,阿益你寫什麼我看不懂,你唸給我聽好嗎? 我這樣講並不是說錯字沒關係,或寫得醜在任何時候都沒關係,而是我覺得寫作的第一件事,先能夠順暢的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就好,先不要卡在、或拘泥於寫字這件事上。所以,不管是寫國字,寫注音,或是某個字他還不太會寫,他先用別的字代替都可以(我發現有的小孩會這樣,他明明寫某個字,但他唸的時候唸成另外一個字,後來我發現原來他只是先用某個字來代替自己想寫卻不會寫的字)。 重點是先順順的寫下來,然後你請他自己唸念看。多半如果是他自己想寫的東西,就算一開始有寫錯或不順,他都會在讀的時候自己發現。所以,就算原本寫的字有錯或不順,但是只要之後在讀的時候明白意思就好;有的小孩會回頭改,有的小孩不會,我覺得都OK,因為只要小孩清楚自己想表達的是什麼就好;然後如果我有讀到不了解或不通順的,我也會以讀者的身分提問,重點不是要小孩修改,而是幫小孩理清自己想寫的東西是什麼。 ㄟ………可是這跟你之前說,你會把小孩的字打成文章,而且錯字也會打上去不太一樣?嗯,對,不太一樣。我前面說的,先不用在意注音錯字或什麼的,先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那是第一階段。第二階段是,如果有些小孩想要「對外」分享,或想要參加學校的展覽,那麼,對於這種自主性想要參加展覽的小孩,我才會對他們說,既然想要參加展覽,那你們就要對自己的作品負責,所以我不會幫你們改,因為我幫你們改不就變成我是作者了?但是我會以讀者的身分先讀讀看,然後給你們建議,但最後的修改你們自己決定。 那這樣小孩真的會自己改嗎?老實說不一定,要看小孩的個性。但就我自己的經驗,如果是自己想寫,自己想要展覽的小孩,多半都會認真的確認並修改自己的作品。但前提是,你必須把修改的權利還給小孩,是真的要還給他;你不能一邊說請你們自己改喔,一邊又自己動手幫他們改;一旦你動手幫他們改,他們可能就會依賴你,「反正等一下大人還是會改嘛!」 第二階段的考驗反而在大人身上。因為大人經常會「看不下去」而想要幫忙改──那個字錯了,這個句子不通順,那樣表達好像不太好……這個是要展覽的這樣不行啦…… 所以我是覺得,大人反而要仔細思考展覽的用意。展覽的用意是要表現出小孩寫得漂漂亮亮的很厲害,但其實都是經過大人修改的呢?還是讓小孩透過展覽的機會,好好的呈現自己的想法,並練習身為一個作者該有的負責任的態度呢?(當然我也遇過想要展覽但不想修改的小孩,他說:「別人看得懂不懂我覺得沒差啦!」) 當然,有些小孩是真的不會寫某些字,或不小心寫錯字;如果可以的話,請盡量等小孩自己發現或提問。如果你發現錯字但小孩沒有發現,請試試看以作為讀者的角度來提醒他,但不要以作為老師或大人的角度來指正他。雖然最後的結果看起來可能很像,但意義差很多;一個可以加深他作為作者的自覺,而另一個反而抹殺了作為作者的自覺。 小敏替攝影作品配的文字。她第一次寫「一個大個的巨人踩到房子了。」第二次她修改為「有一個人躲在房子裡面,快被一個大個的巨人踩到了。」小敏拿給我看時說「我不會寫『被』,我寫注音喔!」我問那你想知道怎麼寫嗎?她點頭。 「那你有發現你的『朵』旁邊少了一個身體嗎?」小敏說是喔!「『躲』起來的『躲』旁邊要多一個身體。」我把「躲」寫在黑板上給她看。 最後我想再說一件事── 上週遇到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小一,做完底片詩的身體後,跑來問我他要寫什麼。我如同平常直覺的回答:「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啊!」小男孩說:「我就是不知道要寫什麼才要問你啊!」 後來跟他們學校的老師聊天,我才知道這個小男生也是被認為有學習障礙的小孩。學校老師說:「但他今天居然想要寫耶!這很難得。」。我後來才知道,有些小孩在剛開始學寫字的時候遇到了一些障礙,那個障礙會讓他們「不太想寫」,所以,當某個東西促使他們有「想要寫的動機」,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改變。 小男孩想要完成底片詩,他想要在裡面寫一點什麼東西,跟他看到的底片詩一樣,但是他不曉得要寫什麼。我問他剛剛黑板上他看得懂哪個詞呢?他說「生氣」。他說我可以寫生氣嗎?我說好啊,你生氣的時候你會想做什麼? 然後小孩就在底片詩裡寫了: 「生氣的時候會去看電視。」 小男孩全寫注音,而且拼錯。小男孩的姊姊看到後說你寫錯了啦!我說沒關係呀,他剛有唸給我聽,我知道他在寫什麼,而且你看,他下面還畫圖呢! (文章中的小孩名皆為化名。)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