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活著就是「浪費時間」。你想要怎麼浪費時間?

2020/01/2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去年12月,朋友傳了臉書訊息來:「謝德慶有演講。」我看了活動訊息,看不出主辦方,後來才知道,謝德慶這次回台灣是為了投票,「順便想跟年輕朋友說說話。」換句話說,他自掏腰包租了場地辦了演講,就只想跟我們說說話。我本來就對謝德慶的「一年行為表演」感到非常佩服,「剛好」其中一場演講在高雄,「剛好」我要回高雄投票……這麼剛好,我怎麼能不剛好去聽他說話呢?
以下是我聽完他高雄場的演講後,以非常不像記錄的記錄方式,把我腦袋中記得的與想說的,寫下來。我非常想將那天聽完後,在腦子裡轉的東西丟出來,不是因為那些有多厲害或重要,而是謝德慶說的許多東西,與我關心的高度重疊。

我只是在「過時間」

現在回頭去想,謝德慶說的最多的是「我只是在過時間」,把「時間過完」。我想「過時間」誰不會?誰又可以不過時間?除了死了的人。但我們這些過時間的人類,卻一直希望自己不只是「過時間」。
那天最後有人問了一個問題:「對你來說,時間是什麼?」問完之後,那人又補充了一些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謝德慶聽完問題後說:「我聽到這個問題就有點害怕。」
「我聽到這個問題就有點害怕」的意思是,他覺得有些人好像希望他講出一些什麼厲害的東西來,但對他來說,時間就只是把時間過完。
「時間在我的了解之外。我能確定的是──我把昨天過完了,我正在過今天,而我希望有機會可以過明天。」
很多人都覺得他做的事很厲害(包括我)。而「我覺得」對他來說,他就只是在執行他想要做的事;但這只是「我覺得」,他本身倒是沒有這樣說出來。我感覺到他在講的時候,他很少提到過程中的困難,很少說到那些作品的「意義」,他只是說了自己是怎麼做了那件作品,他只是在談他完成了一件「工作」。完成後他休息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又想到了另一件想做的事,他再去完成它。
「我在1978年到1979年,做了一件名為《籠子》的作品。我把自己關在 11.6 ×9 ×8 英尺的木籠子。在這一年中我不讀、不寫、不聽收音機不看電視,這樣維持一年。」他很平淡的敘述完,像是在講他每天早上起床刷牙洗臉一樣。之後他又講述其他的一年作品。他提到作品時,說的就像我們在文件上看到的一樣,他多說了一些背景,但沒有多說很多。最後我忍不住提問:「我想問一個很『生活』的問題。」
謝德慶作品:《籠子》,1978-1979。Photo Credit:謝德慶
謝德慶點頭表示問啊。我說,「請問你上廁所怎麼辦?」
「你是說那個跟琳達綁在一起一年的作品嗎?」(《繩子》,和藝術家琳達.孟塔諾合作,兩人用8英尺的繩子綁在一起,但彼此不接觸)
「那個我也想問。但我想問的主要是《籠子》、還有《室外》。《籠子》你剛有講到,籠子裡沒有沖水馬桶,我很好奇在這一年中,你是怎麼處理你的排泄物?還有《室外》,你說你不進任何遮蔽物,所以你應該也不會去廁所吧?」
「所以你是問要去哪裡大便嗎?」謝德慶說,紐約很大,就選相對來說不會對別人造成影響的地方。「然後籠子,籠子裡有洗手台,至少有水,尿尿比較不成問題。大便的話我有一個桶子,我會儘量處理到不需要麻煩我的朋友,因為畢竟要朋友來處理這個有點不好意思。」
他多說了一點他怎麼做,但他還是沒有說得很細。其實在提問前我有點猶豫,我可以想像這些問題一定都有解,我這樣問好像在問「操作方法」,好像很在意操作方法。但與其說我想問的是操作方法,我更想問的是他會有心理障礙嗎──因為他講得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到好像那些事不用花腦筋去想一樣,好像隨地便溺不會有任何障礙。
我說如果是我來做《籠子》,先不論不說不讀不寫不聽的那個層面,光是「生活」的部分,我每天已經習慣乾乾淨淨的上廁所,現在需要每天自己想辦法處理排泄物,我光用想的就覺得麻煩跟困擾。我想到如果我要在台北市找地方隨地便溺,第一次的感覺究竟會是什麼?我可以持續多久──結果第一步要跨越的反而不是什麼不說不寫不讀的心靈層面的東西,而是生活層面的大便問題。
謝德慶作品:《室外》,1981-1982。Photo Credit:謝德慶
我說,「一年作品」它令人思考許多關於時間、關於生命的哲學問題,但實踐這些作品的前提反而是有要「本事」處理那些生活問題,不論是處理自己的排泄物,或是日復一日吃著幾乎一成不變的食物(他說朋友給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他把自己關在籠子裡也沒什麼好要求的),或是在紐約最冷的一個冬天在戶外餐風露宿,這都不只是在腦袋裡就可以完成的哲學。
謝德慶聽完我的想法後,說:「那是因為我在做這些作品前就有了這樣的能力,我有在底層生活的能力。」「我前面講到,一個人生命水平跟藝術水平是相關聯的,他的生命水平到哪裡,他的藝術水平就到哪裡。」

「生命的水平」與「藝術的水平」

他講的這個「水平」,不是我們印象中的「水準」──這個人水準真高,那個人水準真低的那種水準,而是真的指「水的平面線」。他用巴拿馬運河做比喻,「船要進到下一階,水平要先達到那一階」。當然巴拿馬運河的水平是人工控制,但是我可理解他說的就是一種──「你的生活生命到什麼樣的階段,你能夠做出的創作也就到什麼樣的階段;而反過來,你的創作也可以呈現你的生活與生命的狀態。」
我想起他在演講最開頭的一段話:「我做的事情,不用把它想成是什麼行為藝術。我只是透過生活經驗在探究本質。這個任何人都可以做。」
這其實與我對寫作的想法非常接近。
行為藝術作為表達的一種,寫作作為表達的一種,重點都不在那個行為本身多厲害或是文字多厲害,重點都在「想說什麼」。只是,這個想說什麼,是透過某個媒介。不是為了寫出什麼而去寫,不是為了做出什麼而去做,而是先有那個想說的東西,然後你的生活經驗剛好為你想說的東西找到了一個適切的表達方式。如此,你想說的東西,就能很順暢的傳達出去。
所以他說:「任何人」都可以「去做」,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做到」的前提是生命水平與表達水平剛好在同一個線上。後面這一句是我自己的詮釋。

關於「跳」,以及實踐的能力

「我在做『跳』的時候,不是因為行為藝術是當時主流的藝術表現。我當時根本還不太知道那是什麼。我只是想這麼做。」
謝德慶提到了1973年做的「跳」,他從工作室二樓的窗戶「跳出去」。到底為什麼他想要這麼做?在當天的講話中他並沒有說。但從那天我所聽到的談話,綜合判斷──他就是想要這樣做。我的意思是,「他想要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是為了後面的什麼目的;就像他做「籠子」就只是他想要表達他的想法,並不是為了「成名」,儘管在「籠子」計畫結束後,有許多負評說他為了成名不擇手段。
謝德慶作品:《跳》,1973。Photo Credit:謝德慶
1974年他「跳船」去美國。他說了自己跳船的經過,「因為我才剛摔斷腿,我考上船員但人家看我拄著拐杖,本來不讓我上船。我說我就快好了,總之後來我還是上了船。」
「後來到了美國,我就跳船了,坐上計程車直飛紐約。當時的感覺就像拍電影一樣,計程車時速150公里,在台灣不可能這樣。我打開車門一邊吐計程車繼續飛奔,就這樣我成了非法移民。」
我聽著他述說這段經驗,聽著他說英語的台灣口音,聽著他說他高中肄業從來不在意學校課業,我可以想像他剛到美國的時候,大概是英文都還不太會說。但是,他敢跳。
曾經跟一個朋友討論,「完成夢想」需要什麼樣的能力?有些人會說自己想的東西永遠都在「那邊」,永遠都是「夢想」。有些人會問我和我的伴侶,要怎麼樣可以像你們一樣去鄉下生活,又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要如何務農為生?要如何靠文字為生?從前我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現在,我想或許可以用謝德慶的話來回答──
那就是要有「跳」的勇氣,以及百分之七十的可能達成率。
「跳」的勇氣,指的是面對「未知」的勇氣。你不曉得你跳下去會不會摔斷腿、會不會被警察抓、在美國當非法移民的那些年有沒有機會平安活下去……這些都無法預知,能做的只有「跳」。有些人可能會說,想去美國,也可以選擇相對來說安全合法的路──那是沒錯,那是沒錯,但我想說的是──思前顧後的結果,很有可能永遠跨不出去。
但也不是「敢跳」就好。
謝德慶說,他所做的事多半都是他覺得有七成的達成率。這跟前面說的「跳」好像剛有些矛盾?並沒有。因為那個「七成的達成率」指的並不是實際的外在條件,比如經濟能力、學歷、語言能力......,那「七成的達成率」指的是知道自己內在有一定的力量去面對那些「未知」,那些「困難」,而這個內在的力量從何而來?這就是最前面說的「生活生命經驗」。

浪費時間?

當天現場有大約兩百名觀眾,三分之二看起來是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我想著這些來聽演講的人,是懷抱著甚麼來呢?想了解謝德慶的作品?想了解謝德慶?想要知道怎麼成名?想要知道怎麼放下束縛然後敢跳?會後提問時有一個大哥,他說自己跟謝德慶一樣是1950年生,「我從前就對你很關注,因為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你剛剛說那個美麗陷阱,如果你去談了愛情你的作品可能就不會成功。但我就是陷進了美麗陷阱,我考公務員、結婚、今天我帶了我的老婆和小孩來……」
大哥滔滔不絕地說著,說著他為什麼「無法實現夢想」。但謝德慶說,這沒有什麼啊,聽起來你就是被儒家思想綁住,就是有很多你覺得你該做的你必須做的,卻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你把時間花在那些地方,是你的選擇。我把時間花在我做的事上,這是我的選擇。
「我沒有比其他人厲害,我也只是在『過時間』而已。而且我還做了很多『浪費時間』的事。我很會『浪費時間』。只是我今天做的被認為是藝術,但如果我浪費時間在其他事上,就只會被認為是流浪漢吧。」
謝德慶作品:《籠子》,1978-1979。Photo Credit:謝德慶
謝德慶說的在我的腦袋裡轉。我們常會說有些人的生命是「浪費時間」。那個小孩每天都在玩真是浪費時間,那個老人每天都在看電視真是浪費時間,可是什麼是「浪費時間」?「什麼都不做」如果是浪費時間,那謝德慶在《籠子》裡所做的事不浪費時間嗎?不斷日復一日的重複如果是浪費時間,那謝德慶的《打卡》不浪費時間嗎?
我現在做的事,不也是浪費時間?
可是我們每天活著不就是浪費時間?我們不就是在浪費時間的活著?我們甚至無法不浪費時間,因為時間一直在走,我無法把時間存起來。
謝德慶那樣浪費時間。我這樣浪費時間。無法實現夢想是浪費時間,實現夢想也是浪費時間。那你怎麼浪費時間?你想要選擇怎麼浪費時間?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廖瞇
廖瞇
廖瞇,認為生命中所有經歷都影響著創作。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畢業後賴以為生的工作一直與文字有關。2013年移居台東鹿野,繼續用文字過著生活,養活自己。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長篇散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