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在遠古時代有一種時間叫做上班時間,另一種時間叫做下班時間。然後一夜之間那個界線消失了,留下的是一堆不知所措。接著,為了生存,我們開始學會油條。
一年以後:毛毯、睡衣、保溫杯
一年過去了,我們也都在電腦螢幕後面躱了一整年。
過去這一年三不五時都會收到公司寄來的溫馨小包裹。上禮拜收到一個特大的包裹,裡面附了一張感人的小卡片,感謝我們長期對公司的貢獻,那文筆好到讓人看了會濕著眼眶繼續努力工作。結果裡面裝的是⋯⋯毛毯、睡衣和保溫杯。這些都是最貼身的需要⋯⋯顯然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在家裡開線上會議的標準配備了,真是貼身又貼心。只可惜少了一包瓜子或花生,不然就更對味。
這也可以看出過去一年大家都是如何度過的。
矽谷的冬天是需要開暖氣的,在家工作的這一年𥚃,每個家庭最大的額外開銷就是電費。冬天平均一個月可能多花 100 多塊。這筆帳也不知不覺由公司轉嫁到員工身上。附上一條毛毯多少表達了公司在這方面的認知與小小的心意。
長期在家工作各有利弊,我個人認為弊多於利。可是既然我們已經在弊多於利之中被迫存活了一整年,今天不妨回頭溫習一下,在這穿著睡衣捧著保溫杯的一年中,我們是否也學到了什麼。至少我們應該證實這一年並沒有白白孤立。
疫情最高峰的時候,看著休假累計時數快要破表,決定請一天假在家休息。我選了個禮拜四,通常那是最忙的日子。外面所有的文明都關了,大自然也鎖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然後什麼都不做。早上起來我堅決不看電腦,只是拿杯咖啡在後院閒坐著曬太陽,慢慢沈入無聊。無聊是一種很重要的生存技巧,甚至還帶一點品味。 但漸漸地我們都喪失了學會無聊的能力,好像一有空不找點事來麻煩自己,就是在浪費生命,所以那天我慢慢喝著咖啡享受著太陽,努力做個無聊的人。
很快地,大家都油條了
然後手機響了,一位跨部門的主管線上找不到人就直接打我手機。這裡是矽谷,人力資源是共產制,沒有所謂的跨部門障礙。休假前各部門主管我都會先通知,他大概忘了今天我休假,更糟的是也許他認為我根本不該休假。總之嘴裡說著不急,他交代了一大堆事然後就掛了。這就好像撥了 911 然後告訴他們沒關係,有空再慢慢過來。
印象中他是第一個變油條的,以前的人類不會這樣。
反正閒也是閒著,我打開電腦,立刻又被吸入那個黑洞。一旦上了線儘管 Slack 和 email 都標明休假,那些嗷嗷待哺的問題仍舊蜂湧而至。記得那天一直做到晚上11點,上床前才又想起是請了假的。回想以前朝九晚五的辦公室時代,偶爾下午翹個班上山騎個車,都有一種沾沾自喜的榮耀。如今淪為請假上班,而且寒窗10 個鐘頭沒人知⋯⋯比起疫情前那種偷來的榮耀,這叫做報應。
第二次我學精了,選了個禮拜五休假,心想被干擾的機率比較低。我約了幾位同事一起去爬山。山上沒有訊號,這樣我可以不必為一時心軟,接了一通「沒事,不急」的電話又糟蹋一天假。大家在山頂坐著閑聊的時候,我才發現只有我是請了假來爬山的。所以⋯⋯我又上了一次當。他們都是在上班時間休了一天沒有記帳的假。
原來為了生存大家都油條了,原來油條是一種國際行為。
一整年過去了,除了油條之外我們還學會了什麼?不多,但是都很微妙也很重要。最重要的是矽谷已經沒有「朝九晚五」這件事。那已經是一種被拋棄的規則。
自律下的自由
原來那個油條叫做「自律下的自由」。
問了一下,大家的休假時數都爆了,請不請根本沒差。如果要看這本帳,過去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到底誰欠誰還很難說。大家都自動認定任何時候想去爬個山,想花個把鐘頭到後院發個呆,或者想花整個下午修俢車,只要跟會議沒有衝突,那純粹只是個人在自由與自律之間的平衡。
百分之百的自由後面跟著就是百分之百的自律。這個制度好或不好,已經沒有我們討論的空間,因為不管你準備好沒有,或願不願意,它已經執行了一年多。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上腳步學習接受這種自律,否則就會被淘汰。
記錄那本休假的帳冊已經是上個世紀的產物。每天該做多久或多少,不如衡量完成了哪些目標。矽谷本來就是個在乎結果,而不是在乎多久或多少的地方。可是那個朝九晚五的繁文縟節就像一個百年帝制,沒人敢推翻。但病菌一夜之間帶領著我們造反,改變了朝九晚五的規則,也帶來了新的自律規範。
所以,自由與自律是自疫情以我們每一個人都學會的。
信任下的責任
突然,責任的方向也變了。
不久前我們才開會討論下一季的個人目標。老闆只是居中安排先後順序和資源,在團隊目標框架下配合個人目標⋯⋯記得以前大家都還是左鄰右舍的時候,目標通常是由上而下。現在突然變成由下而上──我很誠實地列出未來三個月打算完成的目標。三個月後只看結果,不問過程,更不問努力的程度。只要結果如期達成,花多少時間不重要,付出多少努力也不重要。這是全新又大膽的思維,並不是大家突然昇華學會了新觀念,而是看不到管不著,就必須採用不同的標準。這也是被生存逼出來的。
過去也許因為時時刻刻都看得到,在管理上總是鬆不下手。做父母的都有這個經驗:孩子在上大學之前,總是什麼都想管; 一旦孩子上大學搬出去之後,什麼都管不到了,就美其言說孩子大了就應該放手。人,總是喜歡管在同一屋子裡看得到的人。這一次我們學習到如何管理不在屋子裡,也看不到的人。
遠端工作以後最微妙的就是老闆不知道你努力的程度,所以他必須學會放手。只有放了手才能有信任,有了信任才能看到真正的責任。最實在的責任是由內而外,由下而上,否則就容易淪為油條和敷衍。遠端工作是敷衍和油條的溫床,如果做主管卻學不會放手,那只有把自己活活累死。所以管理方式必須升級──這是老闆們都該學會的一堂課。
放手與信任是自疫情以來每一個做老闆的都要學會的。
閉門造車下的溝通技巧
閉門造車是疫情帶來最負面的一件事。剛開始關在家的時候,對於那種突來的安靜與自由會有一點興奮、恐懼而甚至不知所措。所以只要稍微懶一點,稍微膽小一點,或稍微怕麻煩一點,我們都很容易找到藉口閉門造車,甚至關了房門,還會有一點沾沾自喜的安逸感。可是時間久了,問題也出現了,一切最終還是要靠自己與外面的世界溝通來解決。
過去在辦公室,協調與溝通只是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完成的,甚至中午在餐廳或下班在酒吧都可能不小心就達成任務。喝酒吃肉的時候不會有敵人,那種溝通毫無負擔。隔著電腦螢幕大家都是陌生人。
在家工作之後,除非你很堅持,溝通這種事不會順便發生。你必須要絕對專業,才能在不過度干擾別人和解決問題之間找到平衡。如果不具備這個技巧,你就會發現有十幾件事都卡在原地。既然現在是只看結果不看過程,世界對你個人所碰到的問題不會去體諒,那些沒有排除的障礙最後都會是算在你頭上的一筆爛帳。
過去這一年,你的價值不只是做了些什麼,而是你如何在關了門的房間裡群策群力,製造出最高的效能。如果你只是個很會做事而不善溝通的人,這一年你會吃盡苦頭。 為了生存我們必須學會協調與溝通。
溝通能力是自疫情以來每一個人都得到的意外收穫。
最後必須談到我們到底是不是一家人那件事。
誰才是一家人?
Netflix 11 年前的那句矽谷的異類名言「我們不是一家人」,竟然在疫情之下得到最大的印證。儘管每一家公司都聲稱我們都是一家人,可是達不到目標的時候,該滾的還是會滾。只有 Netflix 敢戳破這個謊言。
朝九晚五的時代,我們平均每天花九到十個小時,跟那些從來不是一家人的人在一起,跟他們每天吃兩頓飯,有時候甚至三頓。但扣除睡眠,我們跟真正家人在一起每天也許只有4小時。就這樣,我們過了5 年、10年、20年⋯⋯從孩子出生,到上小學到上大學,人人都是如此。
那些跟你坐在會議室裡,下了班跟你去喝兩杯的可能下個月就跳槽,也可能明年就搬家; 那些穿著尿布在地上爬的,那隻才被罵過卻猛搖尾巴的,那個嘮叨你又該拖地的,那些網路一慢就罵你都不想想辦法的,那些真以為你什麼都懂的⋯⋯那才叫做家人。
因為疫情,我們真正第一次跟家人朝夕相處度過一整年,我們也才真正認識到什麼叫家人。別被騙了,同事從來就不等於家人。辦公桌左鄰右舍的那些都是假貨,這些才是真的,而且都是你欠了幾十年光陰的。
意外淺嚐「零規則」
寫到這裡,我想到了Netflix CEO 海斯汀去年推出的《零規則》那本書。書我沒有讀,不過看過很多報導,也聽過 podcast 他本人一小時的訪談。自由與自律,責任與信任,我們不是一家人⋯⋯這些不一直都是 Netflix 所堅持的文化?在他們堅持了20年之後,病毒巧妙地把這套理論推銷給全世界,讓我們都必須學會如何在最少的規範下創造最高的效能。
疫情帶給我最大的啟示就是改變的力量──尤其當這種改變是為了求生存。從某些角度來看,這次的疫情讓人類的進化向前跨了一大步。
疫情過後,鐘擺會擺回去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不會回到原點。一旦嚐過不同的滋味就很難再回頭。我們必須繼續往前走,不能往回看,因為過去很可能是錯的。疫情帶來的不正常,也許就是未來的正常。過去很多規則在將來回到辦公室以後都應該要修改。
因為疫情,我們才有機會重新衡量自己跟那些繁文縟節之間的關係。也因為疫情,我們不知不覺都淺嚐到零規則的力量。也是那股力量讓我們都在疫情之中意外地成長茁壯,讓我們變得更自由卻更有責任感。
回去上班以後,我會懷念那段在零規則下摸索成長的日子,也會懷念在山頂跟我搶辦公桌的那隻牛。
所有圖片來源 : 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