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X楊智傑,2022年4月9日(六)15:00-16:30於有河書店
「對我來講,小令是『天才少女』,是一位難以捉摸、難以模仿、難以定位的詩人──在我們這一代,我覺得小令和
喵球是兩位最難談論的詩人。」
楊智傑說,雖然很久以前就讀過
小令的詩,但其實不太敢跟別人討論,今天抱著一種「很驚喜」的角度來談。
▌監視器與父親
許多年前,小令的父親在桃園買了一間房子作為「老家」。當地因為人口稀少,家家戶戶都裝有監視器,父親也跟著裝了一台──監視器面對房子的車庫入口,再進去會看見一尊彌勒佛。
「後來,我跟我爸提出要求,說我想去住一段時間。」在小令住進去後的某天,赫然發現彌勒佛的肚子前裝了一台機器──父親說「不要管他」、「不要拔電源」,於是她便相安無事地和彌勒佛共生。有天,彌勒佛突然講話了,小令被嚇到幾乎跌在地上。後來才知道,這個如寵物監視器、可以遠端對話的機器背後,原來是父親。
儘管自言很「khiang」,但這種「他看得到我,但我看不到他」的對話模式,讓小令覺得滿有趣的。於是,和彌勒佛的對話便成為了〈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這首詩。
「跟那台機器講了幾次話以後,我覺得不太健康。」在對話時,小令只能看著彌勒佛的腳底板;如此尷尬的處境還出現在那台機器的「錄影功能」──在機器偵測到動靜時,會發出錄影的微弱聲音,並且將畫面傳送到父親的手機裡。為了不繼續「活在父親的視線之下」,小令在〈彌勒佛的上面還有〉一詩中寫道:
彌勒佛說好了沒事了。
我夏天想去住車庫。
在得知彌勒佛前的機器是可以錄音、錄影的監視器以後,小令崩潰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我爸到底聽到了什麼?」當她轉頭,看著魚缸裡的那些魚,那些魚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
▌我總覺得背後有點什麼
對於詩集中某些「很神奇」的句子如「活得很扁」,楊智傑感到非常有興趣:這些句子是怎麼出現的?是平常思考的邏輯嗎?或者是書寫時的語言策略?小令說,自己時常被講「很瘦、很扁」可能是一個原因,而另外一個層面,可能是想把自己活成如比目魚一樣「不會被注目」的感覺。
對於這本詩集,小令認為語言的「歧義性」非常刺激、迷人,而這和自己餐飲工作的經驗有關──要聽懂客人或同事需要什麼,有時「空耳」的狀態就會產生有趣、荒誕的戲劇效果:「因為大家的情緒都非常緊繃,每一個同事都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傳達;可能是不同的句子,但要的都是同樣的東西。」
寫詩的人很儘管熟習各種語言資源,但大多數人會著重在象徵或意象的營造;小令詩集中的「日常對話」具備了舞台劇的即興感,這種「異化」讓楊智傑感到驚喜。以〈別以為〉的對話為例:
:他還好嗎
:他很快樂
:那還真不錯
:你說真不錯
:要不然
:是不錯
小令坦言,自己「一個人寫所有對話」是可以想像,但沒辦法設計的,這些句子會讓她覺得很珍貴,想要保存下來:「雖然好像沒有特別的訊息,只是幽微的情緒,但我總覺得背後有點什麼。」
《衛生紙詩刊》帶給了小令很多刺激,尤其是其中的劇本創作,包含簡莉穎《春眠》、北藝大戲劇社的劇本作品等。雖然都短短的,但每個句子都各自有著獨特的聲音、節奏、劇情,這些多層次的對話與獨白,對她而言就像是「詩」,就連劇本中簡單的「(沉默。)」,都讓小令覺得「好美」。
楊智傑認為,「對話」在這本詩集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小令也寫短文,在不同文類中,「對話」的作用是否有差異?雖然有點「怪力亂神」,但小令相信她所感知到的一切──無論是實際聽到聲音,或者只是在心裡想像,小令相信這些都是「宇宙間的句子」:「我可以聽他們聊天就好。我可以保持沉默。我可以不用說話,就已經很多聲音了。」
▌目的就是弄掉小令的筷子
鼻子曾經開過刀、嗅覺較為不好的楊智傑說,這本詩集裡有很多關於「氣味」的感官描寫,而這跟小令「泡茶」的專業似乎有著非常緊密的連結。
「我每次經過彌勒佛就是去泡茶,這些需要碰熱水的事情。」在桃園生活,小令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家泡茶、品茶,「茶」環繞了他的日常敘事,像一個線頭串連起所有脈絡和線索;在販售茶飲時,也需要動用很多感官詞彙來介紹茶葉──「我們會盡可能用不同的形容詞去形容。」小令說,為了和同事之間有不同的分析方式,她進行了很多「形容」的訓練,包含茶入口的一瞬間,接觸舌面,產生出的前香、中香、後香,乃至於鼻後嗅覺、茶韻、茶氣等深層的體會,都必須要具備很敏銳的「體感」詞彙去形容。
楊智傑舉詩作〈在是一起〉中的句子,認為小令描寫感官的方式非常細緻:
什麼燙在
大口咬碎冰塊
一整座皇宮
在嘴裡
小令曾經有一段時間不吃冰,在某次嘗試過後,發覺「吃冰是一種取暖的方式」,而且「你的身體會讓你知道,它們是有某種承受力的」;而當整個人的頭腦都被冰成不可思議的狀態時,小令笑說「你的嘴巴會瞬間變成不是你的嘴巴」。
除了感官的書寫,楊智傑也提出另一個面向的觀察:一般人不會想到蟑螂的記憶,但小令卻能夠以這些時常被忽略的事物作為創作素材,讓讀者感受到更深層的悲哀;同時,小令詩中的「人」還是一個清晰的生活主體,並沒有消融。
在這本詩集中,小令的生活「完全攤開」,讓自己是監視器,也是彌勒佛──「我覺得我比較像導演,半夜醒來聽到有聲音,發現這些演員在走位,開燈,看盡牠們的一生,牠們也看盡我的一生。這是瞬間、同時、雙向的,是真實發生的。」
小令說,作為一個人類,要消滅他們太容易了,這是可以被預期的;但自己的筷子被另一個生命弄掉,這是不可預期的──「可能他們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目的就是弄掉小令的筷子?」
▌從來都沒有人阻止我
楊智傑認為,這本詩集中的「物件」與「事件」並不是單純的被觀看、被使用、被經歷,它們有「自己的位置」。如此的現象在〈不想〉一詩中全然顯現,可以觀察出小令對待萬物的世界觀,並非把它們視為「理所當然」。
「到底是誰允許這一切的發生?從來都沒有人阻止我。」這本詩集的書寫,受到宗教的影響甚鉅:從A到B的過程中,尋找C的位置,盡量讓事情離開線性的情境。對此,小令質疑怎麼可以讓一切彷彿日常,這麼自然地習慣一個至高的認同?這些反射性的行為,讓小令在生活中不斷找自己的位置,找不到的時候就寫詩。
相較於一些偈語「反邏輯」的感受,小令的詩結局是開放的,如〈有人沒心〉中所寫:
做人需要說法
而為說法
但我是妖怪
所以我帶走一顆蛋
在不影響前面敘事的前提下,小令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也因此,楊智傑認為小令的敘事邏輯並不是「線性」的,反而採取了一種更加「跳脫」的策略,這和前三本詩集「私日記」傾向的書寫,產生了巨大的差異。
小令說,自己的這本詩集「大方很多」,像是創造了一個「遊樂場」,讓大家知道不一定非得要移動到哪裡,才能去完成這些遊戲。只要擁有一顆詩心、詩眼,或是一點點詩意,不要太快反應,用心去感受周圍的存在,會發現許多很珍貴的緣分。
▌附錄|講座問答
講座開始前,小令傳來小紙袋,裡頭有
十間茶屋的茶包,希望讀者搭配詩集一同享用。本場講座嘉賓雲集,有包含胡家榮、
栩栩、
陳少、嚴毅昇、顏嘉琪、孫得欽、楚狂、波戈拉、吳佳駿、班與唐等作家出席與會。在最後的問答環節中,還有許多有趣的互動:
顏嘉琪:小令曾經殺過蟑螂嗎?
小 令:我覺得殺任何東西,心臟都要很強。
顏嘉琪: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眾人笑)
小 令:以前有殺過,現在沒有。要殺牠的時候,牠也會知道──那是一個,在我心中會回想很久的事。我也會請別人不要殺牠,所以我的室友練就了把蟑螂活捉,丟窗外的本事。
陳 少:這樣蟑螂搞不好就被丟死了(?),而且搞不好會回來?
小 令:那就是緣分。
楊智傑:可是你不會怕?
小 令:不會。
很多人讀小令的詩會想到夏宇,但楊智傑則會聯想到辛波絲卡。在小令的詩作中,有一種非常隱密的邏輯在運作著,其中的內核不是抒情的,反而極其地理性。值得一提的是,小令說:「這本詩集中的時間、人物、事件,都是真實發生的。」相較於去虛構一個情境,這些無法設計的事物更加珍貴。
小令拆解日常的生活情境,無論在詩題或內容,都盡可能給予更多解讀的面向,試圖讓讀者「進來」,盡可能地善用、照顧、給予,讓文字「沒有辦法被放進框架」。
《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誠摯推薦給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