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引用余德慧的貼文(帶著戲謔的)引發不少迴響,或許有些人會以為我是道德魔人,站在制高點要大家不能說謊與冷漠,然而並非如此,我認為身為現代社會人的我們,不真誠與冷漠本來就是常態,如同基督信仰所說,人本來就是有罪的,這也是何以真誠一致與照顧關懷(care)是身為助人者需要一生懸命的修練。
所以我們必須要先認清與接納自己的不誠實與冷漠,以及功利物化(且嚴苛殘酷)的資本主義社會是如何加強這些傾向。
先談助人者為何容易將自己錯置在說謊者的位置。
大家看新聞時是否有留意到,大多時候記者是帶著既定答案進行訪問的,他們要的不是聆聽受訪者真正的觀點,而是能配合演出的演員。
我們的社會迷信且依賴「方法」,當人們越來越疏離焦慮,又無法說服自己投身於宗教,自然強烈地冀望心理治療這門新鮮的學問能提供解答。有需求就有供給,而身為心理師的我們樂於滿足這個新興市場。我們都明白要真的幫助到另一個人有多曠日耗時(且昂貴),但如果市場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更具體速效的方法呢? 身為助人者的我們要給予嗎?
學校教我們不要輕易給予建議,除了尊重與鼓勵案主的自主性外,更重要的是,我們其實無法確定什麼是最好的選擇或做法,就算知道,或許如同早睡早起節能減碳,助人者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所以當我們輕易給予答案,便是說謊了。
不是說我們都不能說謊(若有人堅稱如此那也是謊言),事實上在會談中當案主問我該怎麼辦時,我也經常給予建議方向,享受著扮演有智慧的導師的角色,但心裡面我是知道自己正在說謊並有所有節制的啊。
我比較擔心的,是助人者沒有覺察,甚至乾脆放棄治療(一語雙關)以說謊為生。於是有越來越多「心理師教你如何」的文章,幾乎將心理治療的核心精神 — 人與人的真誠相遇,給掩蓋了。
我們配合了這個社會的演出,成為方法的提供者、問題的解決者,被拱上神壇卻不心虛,假裝自己不是同樣在人生裡載浮載沉。
再來談談助人者的冷漠。
小時候我充滿同情心,有次看到幾個小孩捉弄一位智能不足的孩子,將他腳踏車的密碼鎖給搞亂,在笑鬧中一哄而散,我看了好著急,拼命想幫那個孩子解開密碼,但我年紀小也不知該怎麼做,而對方以為我也是要捉弄他,生氣地想把我趕跑,我帶著說不出的難受回家。
隨著年紀增長,很多時候我反而成為那個孩子的角色,或許並沒有那麼嚴重,但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別,畢竟在成長過程中有誰能不受傷呢? 我變堅強,也越來越鐵石心腸,然後我生存下來,在競爭中取勝後成了一位助人者。
我也學會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後來的我不會再讓自己陷入年幼時的窘境 — 那麼義無反顧地位別人的處境心疼著急。簡言之,我變得冷漠了。
尷尬的是,人們都告訴我們身為助人者冷漠是有罪的,於是我們就必須隱藏自己的冷漠,堆起溫暖柔軟的笑容,到後來連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真的關心眼前的人,還是太過害怕自己無法勝任這份工作?
在博士班實習期間,我跟一個同校的學生諮商,原本只是一年的實習,到後來談了三年,因為我感到他對我的需要,然而諮商總有結束的時候,我知道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了,但不知為什麼,後來幾次在校園裡遇到他,我們雙方都只是克制地保持距離打個招呼(好像說話是被禁止似的),我心裡都有異樣的羞愧感,好像我遺棄辜負了他,彷彿聽到他無聲地控訴「你真的關心我嗎?」。
答案是我不知道,或許我是關心的,但或許也永遠無法達到他,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案主所期望的程度。我能接納這點嗎? 我能誠實地面對自己與案主的控訴嗎?
為了當一個好的助人者,我們將自己給物化了。若我們把工作角色放在最優先,無法接納自己的感受,那麼與自己都疏離的我們,又如何能不冷漠呢?
若有機會再看到這個同學,這次我不只會打招呼,還會上前問他,不能跟我談話後的這些日子,你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