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我們要去保護的受害者,而是我們都身在自然之中。
法國哲學家,拉圖爾
【簡介】
被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譽為「當代最著名也最被誤解的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 1947-2022)於十月九日逝世,引發世界思想界、藝術界與社運界的追悼。個人盡力於哲人逝世一周之內,發表第二篇無償分享、推廣文章(第一篇請見文後連結),希冀探索世界思潮的思想抵抗,作為持續的拋磚引玉,敬請指教,歡迎分享!
拉圖爾「永遠不簡化真實」的思想抵抗實踐
現代還是後現代主義,都為「分割人類與自然」的幻想烏托邦
學界似有些人將拉圖爾視為後現代主義的思想家,或許不見得精確,雖其思想構成年代,與後現代主義興盛完全重疊,並著有《我們從未現代過︰對稱性人類學論集》(Nous n'avons jamais été modernes),乍看似為反現代主義的一員,讓某些後現代學者見獵心喜,以其「人類世理論」(Anthropocène),作為批判武器;然而法國《解放報》(Libération,請見參考連結)明確指出,「拉圖爾並不是反對現代主義,或者是後現代主義者」,因為對這位哲人而言,不管是現代還是後現代,都是將人類與自然分割,以理性異於無知、人類異於禽獸,文明異於野蠻,一種柏拉圖純粹理想出發,成為一種「對稱性的人類學」-不管是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都將人類理性的文明、社會、政治,分離於非理性的混沌、原始、無明自然之外。
也就是在後現代理論的經院宰制之下,拉圖爾長期開拓新徑,探索人類未來性實踐、思考抵抗方向-與其以漂亮完美的「純粹化」(épurer)理論建立烏托邦,科學與藝術不如共同面對具有無限複雜性的地球,以遠古的蓋亞神話,融會人類與非人物種,生命與非生命,超越後現代的「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邁向將臨的「環境社會制度」(régime géo-social)。
未來科學連結蓋亞神話-回歸人類與自然的共生默契網絡
拉圖爾發現,不管前現代、現代,還是後現代,都展現一種人類試圖超越自然、「人定勝天」的「對稱性人類學」,然而,這種人類烏托邦、空中樓閣的純粹理想,卻不曾完全實踐過,人類在鋪天蓋地的自然災害,如驚人地震、極端天氣還是病毒威脅下,不斷被迫與天地不仁共處,尋求與自然共存之道,所以拉圖爾說,「我們從未現代過」。
面對萬物芻狗的大塊自然,拉圖爾發現,人類新近爆發的兩年多Covid-19疫情,可能只是小菜一碟,還有更大、更全面的災難敲門-全球氣候變遷。拉圖爾認為,「我們不要浪費危機」,肆虐世界的病毒疫情,正是人類社會面對自然挑戰的一個「撞擊測試」(crash-test),可能將人類從資本與社會主義對抗的傳統政體,逐漸自主或不自主,轉變成未來的「環境政體」。
面對不可測自然,拉圖爾提出將未來人類科學,連結遠古的蓋亞神話。希臘人創造的神祉-大地之母,蓋亞(Gaïa),流轉三千多年,當今再次成為將地球視為生命、視為源頭的一個重要思想潮流 ─ 英國獨立科學家、環保主義者、未來學家,詹姆士·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他提出影響深遠的「蓋亞假說」(hypothèse Gaïa),探索如何將地球視為一個「超級有機體」,得到拉圖爾極力推崇,認為若伽利略望向天上,發現了星體運行的科學奧秘,詹姆士·洛夫洛克則望著土地,以「蓋亞假說」,開創科學融會自然的未來生存道路。
以「蓋亞假說」出發,拉圖爾寫下《面對蓋亞》(Face à Gaia),堅持地球作為「超級有機體」,表現出「永遠不可簡化」、也無法簡化的龐大複雜性,拉圖爾提出一種人類知識的「批判區域」(zone critique),試圖探索人類與非人類,生命與非生命的共存連結。拉圖爾認為,人類生存的地區,只佔碩大地球的「一小片薄膜」,,然人類歷代,尤其位高權重的菁英,卻以一種「純粹化」的科學或藝術,試圖於地表挖取最大資源(如殖民地掠奪),展現人類超越自然的藝術創造(如興建凡爾賽抽象花園),菁英試圖製造理性至上幻覺,一種能夠改變一切現實、統領宇宙法則的「人類世」,卻可能引發前所未見、超越理性的各種反撲,如爆發階級革命、社會運動,而氣候變遷即為工商業無限發展,引發的全球生存挑戰。
拉圖爾提出,人類科學與藝術的「純粹化」,會造成人類超越自然,一種自滿幻覺的「文明盲點」;鑑此,拉圖爾試圖在人類科學和藝術中,找尋「裂隙」(interstices),提出看似永恆顛撲不破的科學,卻如同不科學的神話、宗教、信仰、藝術,都是人類社會文明依其需求與想像,所人為建構出來,有其環境條件限制,可能依其盲點製造各種災難,也有其日新有新的演變能力。拉圖爾提出未來科學連結蓋亞神話,即是超越人類本位主義,以地球的有機複雜性作為出發,連結人類與非人物種,生命與非生命存在,以地球整體的互依互存,作為千絲萬縷的網絡,試煉人類不間斷的生存演變。自此,拉圖爾提出他著名的觀點,「沒有社會」,也「沒有自然」,因為社會與自然,對人類都是沒有範圍的無邊無際,而兩者更以互依互存連結,共同永恆變化。
超越後現代藝術至上的「美學政體」,邁向人類生存的「環境政體」
拉圖爾批判由現代到後現代、「分割人類與自然」的知識體系,不僅批判人類「科學至上」,也批判「藝術至上」,與其追求完美烏托邦的「純粹化」理論,拉圖爾提出貼近土壤的「在地化」(atterrir),讓人類科學與藝術,共同面對生存現實-地球作為「超級有機體」的複雜性,作為一種「永遠不可簡化的真實」。
「藝術至上」,或「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長久是西方美學和哲學不斷辯論的問題意識。藝術當然有其「自主性」(autonomie),然而,可以無限上綱,成為一種自行超越自然的「純粹化」理論嗎?以「藝術自主性」的時代發展,法國政治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將當今的西方藝術發展,定義為於「倫理政體」、「再現政體」、「美學政體」,在此知無不言,簡述如下:
- 倫理政體:藝術起源的宗教功能,以道德為依歸,可說為班雅明提出的古老「靈光」(aura)藝術,然班雅明認為,從工業革命開始,藝術的「宗教功能」,轉換成「政治功能」,也是說,藝術的「倫理政體」,逐漸讓位給「再現政體」與「美學政體」,迎向班雅明所說的,「靈光消逝的年代」。
- 再現政體:洪席耶說的再現,並非「再現現實」,而是「再現亞里斯多德《詩學》敘事」,即以一種《荷馬史詩》光輝燦爛的英雄敘事,再現西方文明的菁英階級,如好萊塢的威漫電影,以天馬行空特效的奇幻類型,與「再現現實」正好相反,卻可歸類於「再現菁英敘事政體」。
- 美學政體:與「再現菁英敘事」相對,「美學政體」為藝術自主性的一種展現,為法國大革命後,爭取自由表達的藝術演變,對洪席耶而言,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還是二十世紀義大利新寫實電影,都應屬於「美學政體」,而非「再現政體」,因其屬於社會底層的自由表達,與「再現菁英敘事」相對。
Le portrait thermique de Bruno Latour par Philippe Rahm en 2019. (Philippe Rahm)
洪席耶提出的「美學政體」,雖表面上服膺「為藝術而藝術」的一種「藝術自主性」,但是,洪席耶其實不斷共振班雅明提出的藝術理論-面對「政治美學化」(esthétisation de la politique),追求一種「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前者為將亞里斯多德《詩學》菁英結構「純粹化」,可說是「再現菁英敘事政體」一種無上展現,如法西斯黨未來主義美學;後者為對抗傳統菁英結構,表現一種尤其來自底層的「任何人自主性」,如左派現實批判電影。
拉圖爾反對的,不是洪席耶提出的「美學政體」,而是後現代提出的美學理論-文本愉悅下的「真實效應」(effet de réel)。無獨有偶,洪席耶二十多年來,也一直反對後現代提出的「真實效應」-十九世紀現實小說出現的無法分析的日常無意義物品,並非後現代理論所謂的「頑強殘渣」(résidu résistant),卻是將人造藝術連結自然現實的手法,作為翻轉菁英敘事的潛能。「真實」在藝術上不是一種效應,卻呈現一種顛覆傳統菁英敘事的「真實溢滿」。
「真實」更是拉圖爾對科學與藝術的追求,面對後現代理論的「真實效應」,暗示藝術不但可以操縱真實,更永遠大於真實,然而真實是什麼?卻可能只在菁英敘事中,約定俗成的一種抽象概念或階層偏見,或者只是聊備一格的漂亮空洞?面對後現代藝術「真實效應」,拉圖爾提出「永遠不簡化真實」,也就是說,生命與大地,其真實性與複雜性,不是人類「純粹化」科學或藝術理論可以完全捕捉、整體涵蓋的,最多只是將生命與土地的真實,縮減成一個抽象概念或片面公式,這也是拉圖爾為何撰寫《無法簡化》(Irréductions)一書,面對人類傳統科學與藝術,自認超越自然現實的關係,提出批判的問題意識。
蓋亞大地的複雜網絡,作為「永遠不能簡化的真實」,讓拉圖爾思索人類未來的演變,他認為在二十世紀,人類若不斷發展階級抗爭的社會政體,二十一世紀,將生成一種為自然環境和他者物種抗爭的「氣候政體」(régime climatique),宛如過去「無產階級」意識的誕生,未來將有「環境階級」(classe écologique)的自我意識生成,逐漸擺脫人類至上的幻覺、烏托邦,更好連結他者生命、非人、非生命,讓遠古的蓋亞神話,連結至人類未來演變,讓科學與藝術能夠攜手,共同創造複雜、有機的共生網絡。
Tomas Saraceno, Galaxies Forming along Filaments, Like Droplets along the Strands of a Spider's Web, 2009.
【延伸閱讀】
【原文資料彙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