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 Minor )

2023/03/0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Cover Art by Shadwn
在上一篇 (Major),我們提起許多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文學價值與他對後世的重要性,不過那些都是正向的、好的層面。透過這個篇章我們來一起看看,這個最接近神的文學家、最接近聖徒的罪人,究竟是怎麼引起文學與心理學,甚至哲學界的討論與研究。
屠格涅夫 甚至稱他是自己「見過的基督徒中,最邪惡的一個。」

一、杜斯妥也夫斯基 相關專著及名家評論

虔誠的惡魔是否搞錯了什麼?
關於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傳記和研究作品很多,包括:
高爾基:「就表現力來說,他的才能只莎士比亞可以同他媲美。但他的頹廢又讓托爾斯泰嘆息,不能奉為後世楷模」
哈羅德·布魯姆寫《西方正典》,在俄國文學中只選了托爾斯泰,因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總有一股邪氣,本人又是必輸的賭徒。
另外納博科夫亨利·詹姆斯D·H·勞倫斯表示對他不屑一顧。

坊間流傳

看看「坊間流傳」的他是怎樣的人。
  1. 參加反動小組並被判處死刑
  2. 洗澡時猥褻小女孩
  3. 嗜賭成癮。偷老婆的首飾抵押
  4. 常忘紀妻子全名
  5. 對僕人極其殘虐,僕人回 :「可我也是個人阿!」
  6. 不斷欠屠格涅夫錢,還喜歡譏諷、謾罵、誹謗他

二、角色的靈與肉

解離 : 記憶自我意識認知的功能上的崩解。這種狀態包含相當廣泛的經驗、從與周圍環境的輕微情感分離到與身體和情感體驗的更嚴重分離,等等。解離的起因通常是極大的壓力創傷
即便我不能斷言杜斯妥耶夫斯基真的有解離症狀,但讀者漫遊在他的字裡行間時,或許真的能體驗到作者將自己性格中的各種細緻之處散佈到卡拉馬助夫一家的所有角色。
「解離」、「寫作」正如分割杜司妥耶夫斯基自己的靈肉一樣。
我個人甚至在第二次閱讀時,都能多次觀察到書中的角色們在我生活中透出似曾相似的影子。他們總對應著某時某刻的某個自我。
更讓人佩服之處在於卡拉馬助夫一家,是杜氏用來比喻那時代俄國混亂現象的縮影。精妙地從角色特質出發,把社會的階層衝突用筆下的人物當作吶喊載體。
說了那麼多,讓我們再次回到角色—杜氏的卡拉馬住夫家庭中,翻找這些角色背後的價值衝突。

老卡拉馬助夫 : 讓人猜不透的瘋癲小丑。
文學作品中不乏描寫瘋癲角色的案例。但我們能感到作者獨特的魅力就在能發現這位丟人現眼的老父親在故事中的某些時刻也會「清醒起來」帶動故事,而不僅是以對白刺激觀眾。那這樣的癲狂是否真的有價值呢?
聖愚」這概念在俄羅斯東正教文化中被用來形容那些通過一種超自然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信仰的人。不過,我們無法透視老卡拉馬住夫是否真的具有如此清澈的意圖,也不該為他的行為開脫。但就行為來看,人類確實有個不想讓他人猜透的心裡防衛機制。
其中的一種方式就是裝瘋賣傻。
當我們面臨到社會劇烈變化時,有多少人顧左右而言他,或是時而誠實時而現實呢?
聖愚 : 指那些在顯露出一種瘋狂或是不合理的行為時,卻隱約透露出一種深奧的智慧和神聖的力量。

米沙 : 一個擁有良知卻總無法克制卑賤而飽受精神折磨的人。
同時也是深情的囚徒。他曾在故事末說出 : 「卡佳。請妳別看不起我,我不是賊,而是殺人兇手,殺了父親,也毀了自己。為的是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受妳那高傲的氣。也為了不再愛妳。我親吻你的雙腳,別了......你的奴隸以及仇敵。」
當我們面對愛情時,首先面對的是一層抵抗心理,因為我們心中有更完美的抽象幻想,卻忘了愛情中包含著需求投射
同時我們也以逆反心理故意地欺侮對方,只為證明給自己看:
「你無法包容這樣的我,我很獨特!」

伊凡:一個背負自己不能想像與承受的理想之人。
他差點以自身的理性意志超越那時候的社會道德。故事裡曾經提到,連生父都害怕自己這個兒子,因為他理智地站在道德與善惡的彼岸。
讀到這邊,我們做個角色的性格比較。老卡拉馬住夫是左右搖擺的消極偽裝,而伊凡則是以殘存的「溫柔缺陷」最後一次主動回望道德此岸。
道德,這是杜氏的所有作品中共通的探討主題,杜氏的角色常常上法庭,不過法庭上的審判只是他人給出評價的表現,真正重要的是杜氏逼迫著角色與讀者做自我批判。杜氏透過伊凡對社會上的實用功利主義、革命民主派與科學進步論等等提出相當程度的質疑。
最後伊凡酒精中毒,陷入瘋癲,與自己道德擠壓出的瘋癲「魔鬼」對話。
主動地溫柔與理性進步卻是導致他精神崩潰的主要因素!
《善惡的彼岸》( Beyond Good and Evil ) 為德國哲學家尼采於1886年出版的書籍。此書中尼采提出著名的主人-奴隸道德說,正好對應著伊凡與斯麥爾加科夫。
在本篇之後的段落我們會再討論此主題。

阿廖沙 : 平凡堅定、腳踏實地、平易近人卻也陷入美德迷失的天使。
故事中阿廖沙有極高靈性。也因為靈性過多而壓縮了自我中其他的人格特質,這不是單純的對錯問題,是他愧疚與捨棄固有信仰的心理問題。
起初我認為作者在阿廖沙身上的刻劃最為單薄,因為描寫一個「公然完美」是一件多蒼白平庸的事?但我在閱讀到故事的後半部分時才明白,作者本身對神性的理解,並不是在真正意義上的完美。對杜氏來說神的意義從來不是完滿無缺的。因為杜司妥耶夫斯基本人知道完美將帶來什麼樣的恐怖毀滅,他自己深刻提防善妒的地下室人。他也藉此諷刺俄國當時的烏托邦社會主義、性善論。
尼采曾經於善惡的彼岸中寫到 : 當我們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回望著我們。
杜氏的心中,潛藏著對「道德至善」這樣的擔憂。
他試著透過《宗教大法官》耶穌再臨的事件告誡我們,所謂的完美就像我們往最陰暗處的深淵注視,救世主所代表的完美存在,會使我們自己帶來崩解!
在伊凡與他的《宗教大法官》的故事中,伊凡因為發現這一點,才將這個故事 ( 或詩歌 ) 講述給他所愛的弟弟聽。而更讓人佩服的是,阿廖沙是「誠實的完美」。並不是宗教故事中的「假完美」杜氏用這樣的方法在故事裡外皆否定了這樣的道德至善。
我想,這真的是最邪惡也最聖潔的基督徒了。

斯麥爾加科夫:真正意義上的自我中心主義者
在整個故事中,或許讀者會發現他無法準確地假設或理解除自己觀點以外的觀點。因為他是真正的自我中心主義者。伊凡也是自私的,是他說出了「一切都是被允許的」這樣的話。但這兩位角色的區別在於,伊凡是表達自我對世界的信仰準則,而斯麥爾加科夫卻是信他人之所信。
他在故事前段明顯對伊凡的準則感到興致勃勃,卻不又願意承認 ( 或分辨不出 ) 犯下弒父的行為將是自己所應背負的責任。斯麥爾加科夫表面上假裝抵抗伊凡,弒父後卻認為是伊凡教育他的。
伊凡與斯麥爾加科夫,分別代表虛無主義的精神指導與實踐理論。杜斯妥耶夫斯基透過這兩人,講述的正是那時代俄羅斯革命下的知識份子與人民之間的關係
人民做出失控的激烈革命後,反過來質問知識份子 :
「是你要我這麼做的,你怎能畏懼呢?」
額外的觀點補充 :
哲學船事件的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認為杜司妥耶夫斯基預言的俄羅斯革命是與實際背道而馳的,因為精神與實踐理論的地位在後來的俄國正好相反。
哲學船事件 : 1922年5月,列寧提出要將支持反革命的知識分子驅逐出境。共100多位知識分子分別乘兩艘德國船隻「哈肯船長號」(Oberbürgermeister Haken)與「普魯士號」(Preussen)從彼得格勒離開,前往德國。

三、複調式寫作

也許讀者已經注意到許久。
《 讀 : 卡拉馬助夫 》系列的兩篇文章不是以上 、下篇區分,而是以音樂中常見的大、小調分篇命名。因為我想由此穿鑿附會,談談關於音樂的理論 — 複音
什麼是複音音樂?
複音音樂是從音樂理論借用的術語 - 複格(fugue)。
原意即指在一首曲子中,有著兩個以上的主旋律。
複音音樂發展的黃金時期是巴洛克時期,而以此種樂裡寫作並達到巔峰的是我們的音樂之父 - 巴哈(BACH) 他的對位與對音樂史的貢獻( 如訂定十二平均律 )直至今日都是至關重要的。
通常這些旋律是互相獨立又相互配合的,彼此形成豐富的和聲效果。
巴赫的《賦格曲集》就是一個很著名的複音音樂作品。
附 : 巴哈 BWV1080《複格的藝術》

那音樂跟寫作的關連是什麼?

這是由俄羅斯著名評論家巴赫金提出的概念:複調小說。
要瞭解複調寫作之前我們得先瞭解與其相對的概念,獨白敘事
一般來說作品大都採獨白敘事,人物的情感、態度、觀點都是來自於敘事者的意志,基本上是單一敘事者闡述他的價值;也就是說,複調式敘述方式在於敘事者的聲音與作品主角的價值觀闡述存在矛盾
主角叛離敘事者的理性意圖,脫離控制,並與敘事者擁有平等對話的權力。不過這並不是後設那種型式的創作手段,這邊想強調的是作者藉用這種書寫模式,把自己內心矛盾、困惑通過敘事者與主人公的對立表現出來!
複調型小說的審美重點不在故事情節、角色命運。展現各自不同價值觀又「具平等地位」的獨立個體們才是此種文本的表現精髓。同時,把作者和人物、意識和意識放在同一個平面上展示故事。這種小說中,作者與人物之間、人物與人物之間是貫徹始終的「對話關係」。杜氏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不是由眾多性格、命運的論述,構成統一的客觀世界。而是是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他們各自的世界做思想衝突,並且不發生融合,只是交錯。
這個觀點貫穿「偶合」、「解離」、「複調寫作」。
喬伊斯尤利西斯》第十一章「海妖」也運用巴赫賦格曲的結構。
接著,我們談談永恆的話題—「信仰」

四、上帝若死,諸事皆可

既然提到上帝死亡,不可避免地要來談談《卡拉馬助夫兄弟》與尼采的哲學影響。
一個文學作品催生出的哲學思想。

談及尼采的「上帝已死」

尼采對於上帝死亡的宣言,被視為一種反抗當時歐洲社會價值的表現,同樣地,杜氏在《卡拉馬住夫兄弟》裡,透過角色們掙扎著呼喊價值觀與信仰的衝突。我們看到相輔相成的思想在不同地區、體裁中交相呼應相同的主題,這代表當時的世界環境與人類社會所面臨的困難處境幾乎達到了一致。
那時的世界局勢因政治與哲學上的意識形態產生矛盾和掙扎,而透過故事,我們最明顯的感受到伊凡和阿廖沙之間的對話,展現了信仰和理性之間的拉鋸關係。這場對話直接影射當時俄羅斯的激烈動盪。
那麼無神論者勝利了嗎?我認為答案相反。
因為尼采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無神論者,上帝已死的論述正好說明上帝曾經存在過,所以祂才能像人類一樣面臨「退場」。
尼采所要強調的是—就算祂能夠,祂也不應該再次降臨人間,這不是為辯護神秘主義或身處宗教社會保護自己而說,而是因為人不能凝視完美,完美就像深淵。
而且這不正是伊凡在《宗教大法官》裡的主要論述嗎?

所謂的善

喬丹彼得森提出了一項我認為,有力道且合理的理解方式去理解「善」。
我們不能在談論道德時否定神本身,也就是說,我們能反對「宗教」卻不該否定神。因為宗教是架構出道德系譜的歷史機構而這機構是人能掌控並且隨文化改變的。而「神」不是。
宗教甚至跟信仰沒有直接關係,只是歷史遺留。但反對神的曾經存在的事實就是反對追求本身了。即便我們拿科學進步論當作理由,捨棄傳統階級的對立。也都是建立在反對「曾經存在的事實」依據上才能進行。這個問題已經牽涉到人類本身認知自我本質的問題。我們此刻認知的社會與道德便是建立在一個穩固的假想地基上的。這個假想地基就是「神」
那麼如果我們真的將地基抽除,會發生什麼?我不敢想像。
但我知道,人們寧願快點死,而不願意留在「將要失去一切美好」的狀態。

所謂的惡

或許能藉尼采反思,更高於人的人,該如何超越善惡 ? 不過,一步一步來,我們先體驗所謂的惡。先確立惡的存在。
人之所以高貴是有能力體驗「惡」。
不該輕易揚棄「惡」本身,我們需要主動知道所有的行為與事件都是相對的善與相對的惡。我們只能設定遠大而永不可及的至善,與自己不願觸摸的至惡,藉此調整自己立身處事的善惡光譜,那這是徒勞嗎?是的,是徒勞而無意義的。因為目標總是往遠處設置。
在書中,主角面對的最大精神壓力大多是自己的道德。他們更願意假以他人之手毀滅自己,他們希望他人能乾脆俐落地指著他們說 :「天阿,你真噁心。」而此種行為便是自我設置的「惡」發揮了作用。
道德數軸的兩端就如沙漠中的兩座飄渺綠洲,重要的從來不是到達,而是讓飢渴的自己邁步。
《宗教大法官》篇章告訴我們,一個完人 ( 或者說所謂的超人 ) 何以間接導致世間道德的崩潰。
理性將帶來惡,極端的無神論者認為他們的理性是一種溫柔。我認為是相反的,所謂的神並不是只有宗教偶像這一面向的表述,這是個陳腐的觀點,因為處在當代的我們明白各文化歷史的「神」都是先誕生於自然環境的,神、地獄一開始皆是心裡對環境災難的投射,後來因為環境中形成了抽象的「社會」才演變為道德追求的兩極光譜。
這是一種人類獨有的心理匱乏的反應,投射則是需求的體現。
我們應該正視自我需求,只有正視投射與需求,才能作為「積極的虛無主義者」去

五、結語:給邁步追尋深淵的

願... 二乘二再不得四
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出獄後在作品中加入許多宗教性的主題,特別是俄羅斯東正教的內容。他的一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哥特小說浪漫主義及諷刺的成份。
他曾說過:「人們叫我心理學家,不,我只是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
他也曾經愛過抽象並且以抽象之愛傷害了身旁的人,但是即便是這樣的他,在一八八零年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典禮時,也以正向的慷慨致詞激勵群眾!
那時我們可以發現他已經開始享受眾人的愛戴。他已經回到具體的愛之中。
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要愛生活,不要愛生活的意義。
我覺得一篇讀書心得卻像是在說教一般,實在壓力很大而且又吃力不討好。
但是我近期內失去好多友人,大多都邁向了深淵。他們是否追尋到要的東西了呢?我再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要為了實現某種理想或信仰而活著。
要珍惜誤會、尊重情緒、關注自我。
杜斯妥也夫斯基墓碑上刻著《新約》經文12:24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珍惜當下生活,不為了某種抽象的意義而活,或去死。
若為抽象的真相去損害自己,就像一粒麥子,落在了沃土之外的地方。

不管這粒麥子死了還是沒死,都無從「結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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