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走進一間房間,裡面的人不用出聲不用有任何表情,你就可以感受到空氣凝重,隱約有不安的氣氛。
我有。
那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
那時我在一家外資公司上班,遠在國外的主管和我彼此有信賴關係,同事之間相處融洽,能有一份熱愛的工作感覺很幸福。
好景不常,那年一家外資集團和我原本工作的母公司進行了強強合併,那家集團高階主管悉數入主新集團高層,在塵埃落定之後我也換了一個新老闆。
新老闆的名字叫做約翰,當年應該五十歲左右,澳洲國籍,聽說他在外資集團長袖善舞平步青雲,併購之後約翰從澳洲分公司總經理晉升為我所屬事業單位的亞太區總裁。
約翰成為我老闆之後的第一個月,我們分處兩地沒有正式見面,不過從平時電話會議溝通或者是電子郵件往來(當年還不流行視訊會議),我就清楚感受到約翰是一個很難纏的主管,心中暗自嘆息愉快的工作環境一去不復返了。
約翰接掌大權之後不久,開始巡視亞太各分公司業務,這天約翰和他的特助琳達終於來到我們分公司。我和約翰見面是當天早上九點第一個會議,我們把一間小型會議室保留給約翰使用。
我在職場的經驗一直都在外資公司工作,遠道來訪外國主管見面開會的事情,對我來說司空見慣,通常在第一場單獨會面的過程中,彼此就可以在友善的互動中建立不錯的共事模式。
當天早上我準時敲門,進入了那間小型會議室,然後就感受到本文一開始所形容的那種詭異氛圍。
會議室中間有一個小圓桌,週圍放了四張座椅,琳達坐在其中一張座椅上,面前是她的手提電腦,她正在快速敲著電腦鍵盤聽寫。手提電腦旁邊桌面放著一疊文件,約翰西裝上身和公事包放在另一張座椅上。
約翰此時站在琳達身後,他眼睛盯著琳達手提電腦螢幕看別人給他寫的電子郵件,同時口述他的回覆,琳達一邊聽一邊幫他敲打鍵盤寫回信。
我進入會議室之後,約翰銳利眼睛和我的雙眼只交接了一秒鐘,他就繼續唸著他回信內容,琳達頭也不抬看著電腦螢幕工作。
四張座椅只有一張是空的,雖然這兩人好像無視我的存在,我還是把座椅拉開,逕自坐下,然後面帶笑容端詳面前這兩人。
約翰有張圓圓的臉型,頭髮不多但是梳理整齊,他身穿筆挺雪白襯衫,打著鮮艶變形蟲花紋領帶,袖扣應該是施華洛世奇水晶款式。
琳達面容姣好,但是臉色蒼白,她沒有看我一眼,完全沉浸在工作狀態的模樣。
我坐著聽約翰口述了不知道多少封回信,有的只有一句話,有的有好幾段文字,過了二十幾分鐘之後,約翰終於處理完他當天的郵件。
約翰在琳達身邊座位坐下,他第一次和我有了比較長時間眼神交流。此時,琳達動也不動繼續看著她的電腦螢幕,雙手在鍵盤上沒有停過。
我嘗試展現一下地主熱情:「很開心終於有機會見面了,約翰。昨晚機場接送都順利吧?晚上睡得好嗎?」
「嗯,還不錯。」雖然約翰這麼說,看得出來他並無意跟我進行輕鬆對話。
他把面前那疊文件最上面一張A4大小的紙拿起來,用手揮了一下那張紙對著我說:「我還有一封信沒有回,是海斯寫給我的,他把你給他寫的郵件轉寄給我了,你說我該怎麼回應呢?」
約翰看著我講話的神情,有點像故意要看我反應的樣子。
我聽到他提到我前老闆名字,開始覺得不妙,尤其聽到他說海斯把我寫給他的郵件轉寄給約翰,我的身體好像瞬間從頭到腳被潑了冷水一樣發涼。
我換了老闆之後不久,海斯曾經寫郵件來關心我,我也回信謝謝他過去多年的指導。在信中我提到很感激他對我的栽培,同時也提到了新老闆約翰很嚴厲,他對我們市場情況不了解,所提出要求不盡合理,最後我提到我會努力適應新環境,不過我還是很懷念與他共事的日子。
這時我面色大概跟琳達一樣蒼白,腦袋一片空白,只聽到約翰看著那張A4紙的內容提高聲量唸著:「你要聽海斯怎麼寫的嗎?他說:你是他得力的手下,他很欣賞你,看到你在新的組織架構不開心,他感到遺憾,希望我能夠繼續重用你,相信我也會和他一樣欣賞你。」
約翰故意學著海斯的歐洲口音唸著郵件內容,我感到他聲音有點發抖。
我眼睛一直看著約翰,他的臉孔逐漸脹成紅色,他繼續換了一種語氣大聲唸著我給海斯郵件的內容:「約翰對市場情況不了解,他所提出要求不盡合理,⋯,我還是很懷念與你共事的日子!」
說到這裡,約翰一手揮動那張紙,另一手握拳重擊桌面,嚇了我一大跳。
約翰倏然從座位站起來,居高臨下盯著我,他滿臉通紅,奮力把手中那張A4紙撕得粉碎,紙片有的落在桌面,有的飄落地上。
約翰繼續對我咆哮著:「你怎麼能夠這樣在我同僚面前羞辱我?!你不敢跟我講這些話,卻背著我對海斯抱怨!"很開心終於有機會見面了"!這句話你居然說得出口!」
我萬萬沒有想到海斯會把我寫給他的交心信轉寄給約翰,但是我沒有任何一丁點責怪他的念頭。
海斯是心地善良的謙謙君子,他只是單純想幫我在新老闆面前說好話而已。他當時對約翰人格特質完全不了解,應該無法想像約翰這麼小心眼。
約翰說完這一大串話就停下來,他仍然站著盯著我。琳達在整個過程中仍然維持同一種姿勢,繼續低頭看著她的電腦螢幕,只不過停止了敲鍵盤的動作。
約翰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話:「我的團隊應該沒有你存在的空間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不太記得當時我有沒有做出任何辯解,我甚至記不清楚我有沒有說話。當時心情混亂,只記得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我的工作完了!我要失業了!
那一天堪稱是我工作生涯中最難熬的一天。
我沮喪離開那間小會議室之後,時間還不到早上十點,我和約翰還繼續相處了一整天。我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分公司同仁開會,下午和客戶幾場會面進行順利。整天一直在眾人面前演戲,下班的時候精疲力盡心力交瘁。
現在回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那天之後,我居然在這家公司繼續待在原職長達五年之久,直到後來我主動跳槽其他公司。
在這五年中間,約翰和我彼此保持距離相安無事,他沒有炒我魷魚,我也沒有被請辭的威脅,他和我凡事客客氣氣公事公辦,我們沒有再起衝突。
有時候我在想:撕紙事件之後為什麼我還能夠保住我的職位,我只能想到幾個可能性:
約翰故意一見面先給我下馬威,這樣他以後比較容易管理我;
或許我認真工作的態度終究讓約翰看到了我的長處;
就算約翰不滿意我,他無法找到合適的取代人選,所以我一直留任;
或者約翰刀子口豆腐心,他不忍心真正動手。
上面這些可能性也僅限於可能性而已,不見得禁得起檢驗。
直到多年後某一天,我恍然大悟突然想到另一個更說得通的理由:
約翰當天沒有把我立即解僱,後來也沒有在工作上找我麻煩,其實關鍵不在於我而在於他自己。
約翰不願承擔海斯或者其他集團高階主管知道他衝著一封私人信函就讓我離職的風險。約翰個性自戀缺乏安全感,對他來說,他在公司同僚面前維持面子比我個人去留更加重要。
也許這就是撕紙事件的真相,但是就算不是,我也永遠不得而知。
至於我,那次經驗之後我至少學到了一件事:
當我寫簡訊、郵件、任何文字紀錄的時候,絕對不會寫出關於第三方任何負面的訊息。我會想清楚任何文字萬一被轉傳可能導致的後果。
這是一個慘痛經驗換來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