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似乎活得太過用力,比誰都還較勁,四十一年來,身心傷痕累累。
我是一朵畸了形的花,若不是長年綻放,就是花瓣緊鎖,或是一雙生了病的手,要不緊握成拳,要不鬆開成掌,總是鎖死在偏激的兩端,無法順應因緣,自在轉換。
應該是,我的心裡,不知從何時起,長出了傲慢猖狂的完美主義,造就了我決絕的性子。在我眼裡,好是好,壞是壞,黑與白不能相容,對和錯無法勾銷。我的自我認知須是好的,正確的,任何會毀損我的形象的人或事物我皆會避開。我盡力成為我自己眼中的好人,容不下一絲錯誤。
太剛硬的刀容斷,繃太緊的弦易斷,這份太過執拗的偏激本就危險,隨時都有崩壞的可能。當時我太年幼,不懂前途艱難,等到大難臨頭,才知道原來完美無瑕的好人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光憑一滴墨,足以髒了一張白紙。
後來我才領悟,你有哪項事情放不開,偏偏老天就愛考你這項。你堅持想要當個不染塵埃的好人,老天硬要撕破你身上那一件潔白的衣裳。我的考驗來得又急又猛,令我措手不及,倘若當下放不開,就是無間地獄,若放得開,海闊天空。我沒能放開,我太執著於我的假象,我以為我的理智足以領我超脫任何困境,我沒想到人性的本能竟然如此強大。我被自己犯下的惡玷污,而那份惡,在任何人身上,可以是任何形式,全看你執著什麼。
我像是一行簡單的程式碼,因為丟入了未能預期的選項,導致全盤錯亂。我陷入一種難以言明的癲狂裡月月年年反覆折騰。我成為一支失序的箭,在無光的夜裡瞎尋方向。我看不見混沌之後的那道門,無法想像康復的樣貌,我只能端坐在迷霧裡日日祈禱某一天折磨終將過去,專注別讓自己失去理智而瘋癡。
可以這麼說,我的好,來自於我和我的分離。我將理智剝離情感,不再由亂了序的憂鬱和亢奮決定我待人處事的方法,我要活出我想像的樣貌,我的人生由我一手打造。我將自己化身為一間公司的CEO,那些紛飛如絮的耳語成為各個部門的部長,決定權歸於我手,不在他們手上。
一旦隔離情感,生活裡的瑣事變得意外纏人。譬如說,午餐要吃什麼,我可以站在人潮來往的街頭掙扎半個小時,依舊無法抉擇。我沒有情感可依憑,我的心裡盡是空虛,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每一個選項於我都是同等可行。因我沒有情感驅使,亦不會感到失望,於是選擇困難我學會用硬幣裁決一切事項,將一切交給機率。
又過了好幾年,等我已經習慣以理智判斷人生的大小事,我才發現,被我視為惡靈一般的情感,早已化作一頭溫馴的馬,守在我的身旁,等待我的呼喚。
如今重溫當年,我倒是不如當年那麼在意了。我覺得這場無聲的風暴倒也不是件壞事,至少它讓我了解了,芸芸眾生皆有不願或無法對他人述說的秘密,而那份難言之隱,往往塑造了如今的我們。假如現在的我,能以不標籤、不分別的心態,在過去的我的身旁靜靜陪伴,不指導過去的我該如何才能不再憂鬱,不期盼過去的我要在限定的時間裡康復痊癒,讓我好好面對心裡的難言之隱,不用分心滿足他人,那我肯定會更快好起來吧。
我不願更改過去,因為,多虧這趟旅程,我終於懂得了,不期不盼的溫柔,才是自己和他人最美好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