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和先生點了街口麻辣燙當午餐,我們很喜歡這家微辣的口味,麻香撲鼻,不死鹹辣口。
到點了去拿,赫然發現老闆不在,換了個年輕孩子站崗。
我隨口問,「疑,老闆休息嗎?」
孩子穿著短袖,站得筆挺,「對啊對啊,老闆太可憐了,幾乎都沒有休息。我叫老闆放心去打球,以後週末會越來越常看到我喔!」
我歪頭想了想,操著新加坡口音,總是笑臉迎人、祝我用餐愉快的老闆,的確很少休息,逢年過節,是街上唯一拉開店門作生意的小吃攤。
「老闆有你真好。」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孩子又語重心長重複了一次,「老闆太可憐了,都沒有休息。」
端了餐點回家,我們以為會嚐到精準却溫和的老滋味,一入口,却辣得出奇。這好像不是我們習慣的辣度,先生往湯裡灌水稀釋,我只吃了一半不到,就宣告放棄。
先生眉頭皺成一團,「我覺得他們的辣度,最近好像控制得不大好。下次要跟他們說一下。照理來說,不應該要有中央廚房,統一口味嗎?」
下午安排了洗牙,往牙醫的路上,會經過麻辣燙的攤位。孩子忙得不可開交,仍然趁空給我揮了揮手。中午灼熱的燙感,好像還停留在口腔最深處,我朝他揮了揮手,什麼也沒說。
洗牙的診所,新開不久,設備新穎溫馨,連脫鞋機都是自動的。料想洗牙服務也會相當細膩而人性吧,我先放了一百顆心。
對於看牙,我畏懼的程度,排名第一。小時滿嘴爛牙,真被整治到怕了。在洗牙前,禁不住內心惶恐,又跑了兩次廁所。
才洗第一顆牙,我就覺得不妙,醫生手法純熟,可惜有點急躁,而跟診的護士,抽吸的經驗不足,不是以奇怪的角度,阻擋了我的舌頭;就是沒有對準水流的沉積處,我的口腔,像是即將滿水暴棚的水庫。
終於,我的下顎再也撐不住,多餘的水,順著嘴邊流到頸後,線衫濕了一大半。醫生和護士大驚失色,道歉不迭,急忙抽出許多棉紙替我擦拭。
近身接觸,才發現他們看起來,也都是比我年輕一大輪的孩子。
護士問我需不需要將衣服換下來,她可以想辦法替我烘乾,真的對不起、笨手笨腳的。我聽見自己說:「沒事,我自己也太害怕了。等等我的舌頭會試著對準抽吸管的。再試一次就好了。」
換作從前,我不是這麼善解的客人。
尤其對於自己想吃的食物,特別懼怕的洗牙服務,有一點點拂逆我的心意,曾指著廚師的鼻子破口大罵,也曾拂袖而去,在Google狂洗一星負評。
那時,我的心裡,有很多、很多的挑剔。別人的服務,很難令我滿意。
精通IFS(Inner Family System)「內在家庭系統」療法的諮商師留佩萱說:「我們內心世界的人際關係,映照著我們外在世界的人際關係。如果妳很討厭自己的脆弱面,就會很討厭另一個人展現的脆弱面;當妳對自己的身材很羞愧,就會不自覺批評別人的身材。」
是的,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來發現自己的挑剔,源於對自己的不滿意。和他人做得怎樣無關。心裡住著一個錙銖必較的管理員,以超高的評分標準,圈點自己的一舉一動。
管理員認為,唯有做出滿點、零瑕疵的服務,才得以立足,獲得無差別的接納與融入。然而,那些年來,越挑剔,越面目猙獰、格格不入。
我很喜歡IFS的觀點,將內在切割成不同的人格角色:確保傷痛不被觸發的管理者、急著轉移負面情緒的救火員、承擔沉重事件的被放逐者、以及回歸存在本質的自我。
學習人類圖的過程、乃至於現在進入最後衝刺作業的階段,促使我重新回到自己的內在家庭,認識並擁抱每一個角色,她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時間有很多,我不再試著驅逐或調解,只是試著像留佩萱告訴我們的方法,讓「自我出現就好」。
不管是老氣橫秋的管理員、好吃懶做的救火員、敏感早熟的被放逐者,在自我眼中看來,都只是小小的孩子,一直停留在早年受到重創的那一刻,被迫擔當起超齡的人設。
而自我,已經長成一個足以理解複雜人性、承受得住撞擊與衝突的大人。於是,即使在理直氣壯可以挑剔的時候,我選擇展現平靜與慈悲的那一面,口味失準、操作過當,相信情有可原,只是管理員習慣品評看得到的結果、疏於探究過程和苦衷。
當我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從沒有失準、過當嗎?有的,給人帶來不少麻煩,始終有人溫柔寬宥。願意跟我說,沒關係,下次再來過。也願意保持靜默,等待我自己改過。
現在,我長大了,換我替人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