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在西門町上班,常利用午休時間去公司附近的一家瑜珈教室上課。瑜珈老師和我身高相彷,卻比我瘦上許多,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多餘的贅肉,精實得不得了。
這位瑜珈老師不苟言笑,上課異常嚴格,信奉高強度的訓練才叫訓練。每個動作都需要撐完他從1數到12的時間。老師數拍子隨心所欲,通常都是邊數邊穿插講話。因此,嚴格來講,每個動作我們不只撐12秒,有可能是20秒或更多,全憑老師數拍子時邊說多少話決定。
以前上這種團體課時瑜珈老師們或溫柔或風趣幽默,唯獨她說一是一,絕不會為少數一兩個跟不上的學員而降低自己的標準。她的上課理念是要不就努力跟上,要不就去別的班級跟比較輕鬆的老師上課,完全不在意自己班級的學員人數是否會因此減少影響她的收入。
有一回班上來了幾位不清楚狀況的新同學,這位瑜珈老師依然照著自己預設的動作強度上課。那幾位新同學上課不到一半已經跟不上,自然不可能邊聽老師講話邊支撐完12秒的動作。即使如此,老師並沒有放水的可能,她討厭撐不完全程的學員,邊計數邊開示:「這裡的12345⋯⋯」,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以那麼快的速度在計數,當下大吃一驚,他竟然會這麼慈悲?難道是因為有新同學?
「這裡的星期一、二、三、四、五都有其他給初學者的課程,跟不上的同學可以去參考那些課程。」
哦~原來我是我多慮,少聽了「星期」兩個字,回過神再仔細聽,老師講完上述那段話才從3繼續往下數。當天下課,幾位新同學都蒼白著臉,後來的課程再也沒有看過她們的身影。
這樣的嚴師卻有一群死忠的追隨者,耐操肯接受嚴格的磨練。在我咬牙苦撐每一個動作的時候,這一班學員都彷彿還游刃有餘,做完一個動作還能跟左鄰右舍說說笑笑。過去我一直覺得瑜珈就是個伸展、拉筋和放鬆順便培養身心靈的運動。這位瑜珈老師讓我知道什麼叫「高強度瑜珈」,上課過程心靈一直在崩潰邊緣,沒有時間修養。
瑜珈課的尾聲有一個很受學員歡迎的動作叫「大休息」,我覺得這是一個相當人性化的動作設計。在刻苦運動後,每個人都值得一個大休息。
離開前公司也離開西門町,告別這位讓人無法好好修養心靈但可以建立肌耐力的瑜珈老師。
又過了許久,我才有第二位社會版體育老師。
在我30歲尾端的時候教練課突然成為一股風潮,時髦的人們都有自己的教練。我當時都是自己去運動,雖然對教練課充滿好奇,但一來上班時間很長薪水收入也不足以應付,二來是不擅長與人互動,一對一的課程一直讓我很卻步。直到我40幾歲,因為一場家族的重大意外而覺得人生沒有來日方長,所以跑去報名了一對一的健身教練課。
不知是幸還不幸,選到的教練和瑜珈老師都是嚴師。教練或瑜珈老師這一行也算是服務業的一種,還有業績的壓力。有人完全業績導向,學生喜歡什麼就給什麼,哪怕是違背專業,上課只輕鬆陪聊的大有人在。但也有另一個極端是把學生當成奧運選手在訓練(希望有人知道這只是誇飾)。他們極有耐性但也毋枉毋縱,絕不會寬待地讓想偷懶的學生就此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混過去。
明明我學生時期的體育課並不是認真上課這種畫風。有體育課的時候都希望月經來,這樣就不必在課前暖身跑操場,可以坐在樹蔭下跟著一起來月經的女同學聊天,輕鬆愜意地看著其他同學半死不活地繞行操場一圈又一圈,那時我便會感謝我有月經。
現在即使生理期第二天也還是一次不落地去健身。 健身的過程很辛苦但不痛苦。更多時候我從中因為突破了自己某個極限還得到無限的快樂和成就感。我常拿到教練給的壼鈴、啞鈴或槓鈴的重量時,抱怨似地跟教練說他喪心病狂,但又會咬緊牙關地使命必達,不管是重量還是次數都非要雙重達標不可。
十幾歲少女的我看到中年的我應該會感到不可思議吧?
教練上課也會計數,有時是要撐12秒,有時是要做滿15下,依照動作而定,兩種計數方式交替出現。教練和瑜珈老師不同,他計數就計數,絕不會另外多話灌水秒數或次數,也不會像我學生時期的體育老師一樣,每個數字之間要隔好久才會換數下個數字,以展示作為一位老師至高無上的權威。但這也不代表在他手下過得比較輕鬆,他正常的計數下有其他的「折磨」。
「動作到位」是他的堅持,「到位」就意味著身體肌肉會「很痠」、「很累」。有一回終於做完15下的TRX核心動作,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迎來的是教練若有所思的臉,當下我就覺得不妙。他思考了一下,很快地要我做了另一個動作。健身久了的人就會知道,這樣的用意代表剛才做動作時沒有用到對的肌肉發力,所以要靠另一個動作去啟動。完成另一個看似不相關但實則有意義的動作後,又再做了一次原定的動作15下,完成後起身終於看到教練滿意的表情。
健身每個動作會做3組,每組12-15下。當天那個核心動作做到了第3組,我想起了教練不滿意的那一組動作說:「欸,我這個動作應該是做了4組了吧?」
「第1組那次不算!」
「為什麼?那次我有做完15下!!!」我不服氣。
「那組做得太爛了所以不算。」
「有這種計算方式?」
「有,我就是這樣計算的。」
教練的數學和常人不同。
不過,我的社會版體育課也有以數學為基底的解析方式。教練示範完一個動作,我會在腦中評估這是哪個程度的數學題。普通的動作就是加減乘除,我有十足自信可以輕鬆完成它,這裡所謂的「輕鬆」是相較其他困難的動作而言。再難一些的,就是我可以做到,但需要費點心力,過程會有一點辛苦的,則屬於國中數學中的解一元二次方程式的程度,是我國中唯一聽得懂也會計算的數學題,但絕對不是用加減乘除的力氣就能解題。再更難的,是教練從示範動作開始,我的眉頭會隨著動作逐漸增加的難度而越來越聚攏,最終在眉心形成一個標準的「川」字,那時那刻我只會不停跟教練說:「這我做得到嗎?要多少智商才能做到這個動作?157夠不夠?」這種令人懷疑自我的動作,我稱它是「微積分等級」的動作。
和教練分享我的動作分級制,但他覺得健身和數學是難以互通的,數學不會就是不會,微積分聽一百次還是不會,因為中間都在放空。反之,健身動作只要身體熟悉了,就能成為身體反射動作的一部分。我無法反駁他,但對一個從小到大體育課都只在想逃課與去上課間反覆橫跳的人來說,體育課跟數學課是同等級的難。
都說運動有益身心健康,所以工作坐久了要起身動一動,或是下班時抽空去運動。學生時期的體育課也該是這種用意吧,希望能讓學生在學習時有抒壓的時間,但當年上體育課的方式沒有抒壓,反倒帶來了課業以外的壓力。不再當學生後,我在兩方面無限放飛自我,一是不去算很難的數學問題; 二是不運動。我因為可以在這兩件事情上自做主張而感到人生無比快樂。
後來的瑜珈老師和教練讓我和運動和解,雖然我不是什麼優秀的學生,但至少是勤勤懇懇地上課,回家按表操課地練習。一樣是嚴師,學生時期的體育老師,把我對體育的不擅長丟給年少的我去解決,以齊頭式的教法,並希望每個人都有一樣的表現。所以我在做完老師指定的運動量後,就立刻跑去操場旁的樹下乘涼和同學聊天,多做一下、多跑一圈也不願意。可瑜珈老師和教練就算上課也絲毫不放水,卻和肢體不協調的我一起面對問題,找尋讓我懂的方式,我終於體會到「運動能抒壓」是什麼感覺,運動後的酣暢淋漓果真會使人快樂。
至於數學?不會就是不會,請原諒我在這一塊繼續放飛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