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去年起,身邊許多朋友陸續因為請辭或裁員潮,離開了原先的工作,進入新的轉折,我也是其中一員,連一段戀愛關係也在離職那天剛好終止。離職時我並沒有任何目標,只是有一份強烈的感受,促使自己完全離開職場,即便我才剛跳槽新東家,以為那股枯竭感(非過勞burnout)會被前景待遇都不錯,且有挑戰性的新工作給彌補,但沒有。
於是我提了離職,很抱歉匆匆來去,也很感恩新東家知道我想離開時願意給出很大的調整空間,不得不說能完全改為「在家工作」這點讓我有些動搖,不過也只是一下子,因為我覺得自己必須去面對我內心真正想要,卻害怕的東西—空白。
現在,我依舊沒有任何「目標」,但這「空白」的一年多帶給我很多啟發,以一種漸進的步調把我沖刷了一遍,我感覺自己「活了過來」,緩慢地褪去離開一些什麼,又持續生長新的觸角,去捕食真正能滋養我身心靈的。
我就像目盲的生物,看不清遠方,全身的感知聚集在環繞的四周,縮短了我經驗的射程,月變成週、週變成日、日漸漸變成分鐘與當下。然後,靈魂終於追上我,還我一副雙眼。
我想紀錄分享這段歷程的變化,當然這都是我非常個人的經驗與探索,非建議指南也沒有正確性可言;我想分享的原因,與我公開其他文章一樣:如果你也正在路上,希望你也曉得沒有人是孤單的。
剛離職的前幾個月,除了得面對分手的低潮,還要適應「無所事事」的自己該如何度日的困惑。困惑往往會遙指「未來」作拷問,把尚未明確的將來,視為一個待解決的問題或任務,就算現實當下的自己明明可以好好過日子,可心裡卻無法接納難得的舒適。
就算我是自願離職,依然跟很多待業空窗期的人有相同的感受,不由自主會因沒工作感到無形壓力。我意識到這股壓力,跟我實際的經濟狀態根本無關,畢竟離職前我已經確認過自身的財務還禁得起幾年的斷炊,而且我本來便是為了休息探索的目的離開職場,可我初期還是被社會強勢的價值觀給勾住了,那就是:
沒有工作不能是一個成人的常態。(或者說:沒有收入的你,很危險!)
人們認為如果你不曉得未來要做啥,何必現在就斷然離岸呢?這樣不僅什麼都還沒得到,還失去了原先可以有的收益,不如邊工作邊摸索,最好等前景明朗或安頓後才離開,像跳島一樣,直接安全降落。
騎驢找馬、無縫接軌,這就是我從舊東家跳槽新東家的思維跟路徑。我沒膽在一開始就正視讓自己完全暫停的可能,非得曲折一趟。
「空白」是如此讓人排斥,好像也不意外,當一個人想要在某個生命時段刻意留白時,人們下意識就感覺這人似乎懶惰、無用、逃避或浪費時間生命,好像人生應該不停往前奔,儘早成功,好創造最大最多的成就。
但我好奇,這一切匆忙與成就極大化到底為了什麼?
我有個好友,從大學我認識她的時候就抱著名垂青史的夢想,在她縝密的計劃下,大學書卷獎、提早畢業,碩班時考上公費,申請去美國常春藤之一拿了碩士,後來持續在她喜愛的藝文創作圈工作。
但她最近跟我聊起想轉行的心境,原因是她依舊執著於重大獎項跟地位,卻始終無法如願獲得,加上近年案子收益不佳,名與利的雙重焦慮下,讓她萌生轉行念頭。
她人生藍圖裡的所有目標(不限於工作)向來都很明確,她督促自己快速達成,因為越早達標表示自己越優秀、越成功;常人看來,她已稱得上「少年得志」最佳代表了。可是這不夠,她卡在一個自己無法征服的目標上太久,而這動搖了她的自我價值感。
我跟她在人生追求上有很不同的價值觀,儘管大學的我不確定未來想做什麼,經常以寬鬆的態度看待,因此在她眼中顯得太慢出頭;而她就如社會強勢價值的人物翻版,體現了外界所認同的種種符號。我很清楚這套價值評斷系統有多強大,即使我是周圍人覺得很做自己、不在乎別人看法的人;但事實上,我也會感受到強勢價值的壓力,常得提醒自己放開不符合它的焦慮。
我看著好友一路至今必須緊抓那套成功規則前進,獲取外在認證來建築自身的價值認同,一但外界不再給出回應,就陷入循環的焦慮與自信低落。我不可置信地想,為何一個這麼棒的人,自願背負那麼巨大的自我懷疑,擔心自己無法成為「最理想」的人,甚至寧可埋葬自己的原貌。
這裡不延伸談我好友的傾向,我想藉我倆之間隱約的對比,來說明每個人「追求自我」的路上,背後的動力與最強大的影響力是什麼?我們「想要」的慾望是被什麼牽引?
每當她用一貫篤定的口吻跟我說,她就是要迎合外界的喜好標準時,我都覺得能有這份坦承跟自知挺可愛的。
我有同樣的自知嗎?是什麼推著我前進至今?又有什麼在遠方召喚我?
因為分手,我搬回家住,不得不跟家人提早坦白我的離職。離職前,我曾跟前任聊過我想離職的衝動,沒想到講到父母時我默默流下眼淚。這個直覺反應,讓我明白自己「不敢」貿然行動的主因,是不想破壞父母既有的心安。我最害怕的,是他們對我的擔憂,是我要撕開他們眼裡,看似安穩生活的女兒形象,再次擺盪去。
於是我原本打算隱瞞他們一陣子,先斬後奏,如我過去的作風。但世事難料。
分手回家的隔天飯桌上,只有我跟媽媽,我坦承漫無目標的離職,希望她能體諒我個人的渴求,我難忍情緒哭說:「我不想再證明什麼了。」媽媽捧著我的臉龐,眼神堅定看著我:「妳不用證明什麼。媽媽跟妳說,妳不用證明什麼!」,她連續說了好幾次,彷彿要我深深烙印腦海。
「妳知道了嗎?」。我哭得像個孩子。
我跟媽媽的表白,其實是我對自己的表白,說出來,終於讓我能終止向他們證明的內在渴望。我終於可以放下我心底最執著的「應該」,以及「應該」所帶的焦慮、羞愧。
對於父母和其他環繞我們心腦裡,強勢的他人聲音,我想說:
「你認為最好的東西,我其實並不想要。但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剛剛好。」
我的生命既然由我經驗,就請放心交給我自己,我會很好的。
我父母的親職角色與傳統剛好相反,媽媽不僅早早教育我們財務自主的重要,也擔任實踐角色,許多她對錢財與獨立的態度,深深影響我。我很感激媽媽教導我們的,即使長大後我逐漸發現不再適用之處,和過度注重金錢價值、物質如何影響生活品質;然我依然靠著後天養成的這些「應該」奠定了自己穩定的財務,為現在的自由儲備了足夠的糧食。
謝謝幫助過我的「應該」們!然我也想在這個對的時間,釋放我從媽媽那吸收的經濟焦慮。
「築夢踏實」是媽媽曾在年節紅包袋上寫給我的。她把務實負責與毅力精神傳遞給我,使一個喜歡獨處,活在自己內在世界的孩子,能學會在講求功能的社會上維生並茁壯,能好好與人連結合作而非疏離。回頭看,我的生命機運和環境,似乎讓我先走上訓練、補足自我弱勢功能的道路。
畢竟,內在真實強大的聲音,終究會來呼喚。
離職後幾個月,我有一個印象深刻的夢:
回家路上,我決定穿越一條看似捷徑的窄巷,窄巷大概40公尺長,寬度是一人雙手展開還有點餘韻的空間,但越走卻感覺巷子越窄,我想自己應該能安然穿越全程。
只是當我看著遠處的光,發現窄巷正在伸長,而且越來越不舒服,縮窄到只能貼牆橫走的地步,我回頭看了入口,也變窄了,我想如果這時往回走也不會比較好,因為兩邊路途差不多長,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放棄。
為了鬆解焦慮與恐懼,我閉上眼睛,不看終點。我把往前方向的那手伸長、貼在牆上,憑著張開的手掌去感覺,走下去;窄巷感覺又伸長了第二次,我比較無動於衷了,繼續走、繼續走。
我的身體似乎跑出感知,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感覺應該快到了。然後,我的手摸到了出口。有股強風瞬間襲來,我睜開眼,陽光明媚閃耀,我在一個巨大空曠的草地球場上,被風吹起。
這個夢暗示了我正走的旅程。 前行的路並不舒服,可是如果我閉上雙眼,把專注前方目標的注意力,移到自己的身體與當下行動,我就能從未知的焦慮解放。
因為對一個只專注於當下行走的人來說,不管路有多長或多短,沒有差別。
我覺得那股想把我推向「空白」的內在動力,要把我從一個接一個的計畫與目標中推出來,從可預想的人生軌道推出來。我接受了這股突破的動力,縱使它看起來是邁入「消極」一片荒蕪,但這正是我生命轉折需要的混沌,我得先學會安處混沌之中,才有見到混沌創造天地的一天。
這段期間,我對厭惡這股混沌的主流價值,有更多的覺察和反思,其一重點是:目標導向的物質主義。
為何我們如此匆忙趕著達成一個個目標?因為世界與人都被物質主義「功能化」,變成可利用與利用的關係。
人們常說的自我成長,時常也淪為個人功能性的增進,許多熱門的資訊與產品談的皆是達成更高效率、利益或效能,宛如我們的所作所為都必須符合某種「效用」,要能換取有「實益」的東西(如視教育專為培養人的職能)。
簡言之,物質主義向我們保證了一個能安穩獲取物質收益的機制,只要我們自己也成為某種可被利用的「效能」去交換。
這使我們很早就學會,要把時間跟力氣花在所謂更有「價值(即能換取物質)」的事物上,我們當下的投入,隱約都在衡量「未來」的回報多少?假如回報很低,或機制下得到的評價很低,那麼在大的投入與付出都顯得愚昧、無意義。
小學五六年級某天,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寫下歌詞,突然旁邊的男生對我說:「妳不覺得妳寫那個很沒意義嗎!」。
我那時很驚訝,因為我從沒想過寫歌詞或其他情感式的書寫,需不需要「有意義」才能做?我就是想做,便做,我想要的即在當下,實現著。
長大後回想,我覺得對方說的「意義」,更像是「效用」,當有價值的物質能被顯化時,行動才有「意義」。於是我們的生命,從單純自由自發的體驗,變成計較衡量效益比的英雄之旅,按照他人肯認的面具角色,攀附一幅隱形的生長框架。
當我們凡事皆追求功能效用時,我們也活得越來越像工具,流失自我生命本來能在全心投入中,收穫個人獨特「意義」的機會與力量。對我來說,真正的「意義」不是由他人定義評斷來的死物;意義是活著的,存在生命自由的脈動當中,就在每個人活著的當下,被經驗到。
我猜想,很多在工作中產生burnout感或麻木的人,其實是因為將自己固化成純功能性的人太久、已離開自身獨特的精神脈動太久,導致內在逐漸流失生命自發的動力跟喜悅,嚴重一點也許還失去求生的意願……
因為假使一個人無法維護真我所厚愛的種種,他要如何愛生命?愛世界或愛自己呢?
我希望我的生活偶能回歸,暫緩為未來服務,洗去衡量「價值」的目光,不因過度功能化而侵蝕生命本有得自足的喜悅動力,就算別人無法認知這樣「無用」的舉止有何價值與意義。但我知,有很多超越物質主義能承諾並給予我的,都在我曾熟悉,廣大的世界與自己之中。
我在沒有腳本的生活待了好久,久到身心腦都長出「活在當下」的信任,沒有要追尋什麼,沒有問題要解決,沒有急著去哪,不用填補或增強自己什麼,直到我連續好幾天都時刻覺得:這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足夠了。
而我頂多是別人眼中「無所事事」的人,處在停滯階段。然每個人活著的真相,只有自己體會。
我變回那個不用目的、不求意義與認同,也能自得其樂、安然生長的生命。這時我才如實變成自然的有機體,單純順著好奇與專注本能行動,所有新嘗試的事物也回到體驗本身的欣喜,開放讓自己誠實的感受,而非頭腦的分析,帶領自己的下一步。
我也開始參加一些偏重身體主導的課程,其他初期喜歡接觸的心理領域知識,漸漸又不再共鳴,我覺得生命似乎很難用分析定論什麼造成了什麼,人們連結了兩個點之間的線,卻可能忽視全體中錯綜複雜無數的點;理論在任何個體的面前,也隨時會喪失它的立足點。
我們都只在擷取一小片段,試著讓自己的生命或事物看似更合理;我也依然會這麼做,但我也認識那是我的小把戲而已,隨時可以拋棄。
我漸漸擺向更多的藝文滋養,因為藝術表達的感知語言,更能呼應我內心難以述說的體驗,並與我內在敏銳的感受本質,產生直覺的交流。
就在每天日復一日,沒有什麼規律跟計畫的表面下,時間自動捎來另一我沒預期的轉折。
過去東家的某位顧問聯繫我討論合作可能,原來她正準備把事業重心移到藝文經紀上,往後將需要法律專業的配合。這位顧問是我過去工作時相當欣賞欽羨的人,曾是我暗自嚮往的理想工作者,沒想到她竟突然邀請我共事,服務領域也是我喜愛的藝文,我當然樂意接受。本來我還因太久沒做法律工作有點心虛,但心中的熱情渴望使我立馬飢渴地複習。
今年年中,我們剛配合沒多久,為了當面處理某舞團的法務,顧問邀我去看他們國外巡演前的排練;湊巧舞蹈正是我離職後才第一次報名接觸的東西,這使我對觀賞舞蹈有了不同以往的感受,那場完整的排練我看的很投入、很感動,一度忍住了哭意。
藝術對我有與眾不同的魔力,它會徹底的打擊、喚醒我內在某個熟悉卻沈睡的生命體悟,又或許就那霎的感知,你便經歷了一場轉化,因為瞥得自己未曾見的奧秘與生命神性。那種靈魂面的撼動,即便脫離了感受藝術的當下,衝擊力仍會永留心中。
大概在我接案的同期,換老東家捎來訊息,問我願不願意再回鍋受僱。我感激地婉拒了,雖然聽見過去同事們還留有我能回去的期待,讓我心很暖,回去工作也能很快重新上手,待遇又更好;可是我覺得自己還需要待在現在這種生活久一點,我有某個心聲說:再給自己久一點的時間。
觀看舞團排練的那天,我細細感受從他人藝術體驗到的超越性,我想回應那精神,透過我能有的服務。當我再次開始「工作」時,我感覺自己充滿喜悅的使命動力,在那過程好像與超越我的世界連結對話,進入其中,我感覺工作的目標不是「我」,不是我要「交換」獲取什麼,我只是跟隨心所嚮往、被滋養的那源頭,流轉回我從它那收下的能量。
「工作」之於我,無法只是為財物,也不是能與「生活」清楚區隔開,放在天秤兩端再努力平衡的東西。工作、生活、生命是一體互通,相互交融的。
. . .
我想我真的是很傻的理想者,但這就是我本性顯露給我的......
「妳願意照料我嗎?」繼續走在沒有自我目標的路上,如野外的浦公英,隨風飄往未知的地方落下新生命。
因為妳是野生的,不是養殖的生命吶!
我還不清楚機緣巧合的「點」會向我揭露什麼,或能連出什麼新的線索,不過就像夢給的啟示,我已習慣把注意力拉回當下,不管路有多長或多短,沒有差別。
那些我們見不著的無限個點,總在不停重新組合。我們以為丟失的,又繞行回來,聚積抓緊的,又飄蕩離開。
我不曉得未來會是怎樣,但我對此不知,感到開心、幸福。
「最終,每個生命都是個謎團,直到我們各自解開自己的謎團,無論我們是否知曉,這就是我們終將前進的方向。」 《在夢中》by 大衛林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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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篇文主要談的是個人離職後心路,基本上該論文都有涵蓋到,甚至下方的文獻截圖,已幫我說完我全文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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