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仍有不少台灣人,懷念著一個政治安定(ㄉㄤˇㄍㄨㄛˊㄨㄟㄑㄩㄢˊ)與民風純樸(ㄙㄒㄧㄤˇㄑㄧㄢˊㄓˋ)的美好年代。而設置在大眾運輸裡的座位,及博愛的表現,就是在這個美好年代裡,營造有序、祥和社會的一種元件。
當時民眾接收的動靜態資訊的管道有限,電子媒體就只有黨政軍營運的三家電視台,還經常會聯播,轉來轉去畫面都一樣,神煩!我成為電視兒童之後,記憶裡的銀幕上,作為宣導公車搭乘禮儀的短片,畫面上經常呈現的敘事,約略不出幾種,舉個兩三種為例:
很明顯看得出是身障的男子,費力上了公車之後,一個歐巴桑讓出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後他頻頻道謝。
好手好腳散發陽光氣息的年輕男子,跟朋友一起搭公車,卻神經大條的沒發現空位寫著「博愛座」,一屁股坐下去之後,被友人糾正那是老弱婦孺專屬的座位,你不能坐,年輕男子趕快站起來。
一位光鮮的上班族OL,看到年邁老伯上車,連忙起身讓出自己的座位,儘管那位老伯直說沒關係自己身體很好,不過臉上露出那種被禮讓的爽感。
影像的尾聲,不忘帶出「請讓座老弱婦孺」、「敬老尊賢人人有責」的標語。
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婦女,其實沒懷孕,但是因為身形臃腫很像懷孕而被讓座。可以確定的是,極少有人會在公車上仔細觀察還沒孕肚的婦女,恍然大悟發現對方其實真的懷孕而讓座,自然當成沒肚子等於沒懷孕。
至於身障,在無障礙空間不普及的年代,重障者不要說搭公車,出入住家都成問題,還能上下公車的輕障,大多是穿鐵鞋,沒被讓座也勉強還能站,此外,脇下拄拐杖的身障,因為肉眼看得出站著有點吃力,或許有機會。
不到十歲,我開始學搭公車,視線裡的車廂讓座實景,總是以外觀分辨得出是年長者的人居多。
那個美好年代,我成了升學考試制度下的失敗組,落腳於指南山下的某所後段高中,開始每天從市中心搭著擠得要死的欣欣客運237,到木柵上學。那時捷運還只停留在樓梯響,搭公車去一趟木柵的車程時間,現在都能去一趟淡水了。
台灣的教育現場與社會,至今都還有一種變態的思維,那就是對智育成績秀異的孩子,種種不符合社會眼光與期待的行為,頗為寬容。例如穿著某些顏色制服的台北市前三志願高中生,要是走出校門,有甚麼不符合品學兼優的舉動,通常人們會戴上一副「反差萌」的眼鏡來解讀他們。
名校學子沾上菸酒賭,一定是升學壓力太大,情有可原,成績好就是正義;至於名校學子搭公車沒有讓座給長者,應該是晚上熬夜讀書太累了,通學車上需要瞇一下養個神,吵醒他要求讓座,萬一考試少個0.1分,耽誤國家棟樑前途,誰要賠?
反觀我們學校這種後段高中,校方對學生的舉手投足,有無合規、良善的品格與言行,往往有著像塔利班似的,存天理去人欲的超高標準要求。若不以無限上綱的道德/道學標準,來約束學生校內外的表現,大概也沒有甚麼值得外宣的事物,可以拿來招生。
高中三年,教官最常在朝會上宣導的品格教育,除了打架一律退學(塞錢給校長另外討論)、抽菸大過、戀愛禁止(沒被抓到就不算),莫過於各種搭公車時,殊不合理的規定。
例如想在放學後搭上有空位的公車,腳勤一點的同學,往往會走去離學校只有一個站點距離的政大校門口總站等車。但是,校方卻以「男男女女三三兩兩走在路上很難看,影響校譽」為由,在朝會或軍訓課上,抨擊這些跑去總站搭車的同學,都是破壞校譽的賤人。
講難聽點,我們每天要應付變態的校長與教官,那些看似為你好,但是邏輯顛三倒四的說教、情勒,又因為智育成績差,沒有被認證的話語權,只能敢怒不敢言,也是很心累。放學後想走過去總站,搭個首發而且有位子坐的公車回家,紓解精神禁錮的疲憊,也不為過吧?
至於讓座的大內宣,更是扭曲。照校方高層的要求,我們只要眼睛能看到,任何外觀看起來需要禮讓的,我們都一定得讓座,尤其是老年人、老灰仔、老到凍未條、老到站未條的長者。
既賤人又矯情的究竟是哪一方?很容易看出來。
其實校方可以直說,像我們這種考試工廠淘汰下來的瑕疵品,社會的魯蛇,搭公車沒資格期待有個座。
尤其是那位把黨國威權統治台灣的意識形態與思想箝制技術,完美套用在治校辦學,總是自詡為學生的救星,教育的偉人的變態老嫗校長(以下簡稱「老嫗」),數十年如一日的,在升旗說教的場合,放送他那套「讓座敘事」,大意是他老嫗搭上公車,有個高中生讓座給他,對方說自己還年輕能站不怕吃苦,可以把座位留給需要的人。
老嫗還曾經大言不慚的說到,他曾經指派過職工(ㄧㄢˇㄒㄧㄢˋ),在學生密集上下車的區域,觀察自家孩子是有無好好排隊搭車跟讓座。是否確有此事?真相可能在有跟沒有之間。或許這位控制狂老嫗,想製造一種「老大哥正在看著你」的氛圍,嚇阻我們在校外別輕舉妄動。
老嫗成天忙著對學生做思想清洗的工作,估計沒讀過歐威爾的那本《1984》,反正黨國怎麼統治台灣,他就怎麼統治學校。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搭公車都會坐在靠窗的雙人座或車尾,那種不容易走出來禮讓的位置,幾乎不會坐在車廂前段的單人座。尤其尖峰的混雜時段,坐在內側的位置,即使有心要讓,車內很擠,很難讓就是現實。
有一回在車窗外看見老嫗,緩慢的走上我搭的那班公車,我趕緊提醒旁邊的同窗,兩人一同把坐姿放低,讓老嫗看不到制服。
怎麼辦?我們要去找他來坐這嗎?
不要鬧了!你是沒看到周圍擠了這麼多人喔!我們還得擠出去,跟他說後面有座位,等帶他著擠回來位子就被別人坐走了。而且下了課,還得在公車上應付女魔頭,在學校還不夠飽嗎?
不然我們提前下車,改搭後面那一班?
好喔!
兩人一邊用氣音講話,一邊看到坐在單人位置上的學妹站起身,讓座給了老嫗。看到老嫗坐定位之後背向我們,且頻頻與站在一旁的學妹搭話,不再東張西望,才暫時鬆了口氣,過了兩個站點,我們混在魚貫下車的人群中,悄悄離開,等待下一班沒有老嫗的公車。
美好年代裡的博愛座,就等你看起來夠老,一定坐得到,即使年紀夠資格,但是健康狀態良好還能站著當健身,屁股下有無座位都沒關係,光是被禮讓的感覺就是種尊爵不凡的體驗,如此簡單粗暴。這是李昂來不及參與的美好年代,那時他還不夠老。
不過,當社會逐漸從解嚴未遠,慢慢脫卻威權陰影仍如陰霾籠罩的美好年代,我們生活在民主深化的社會,「隱性需求」的族群也能夠被看見,納入乘車禮讓的公眾討論中;而網路社群也使座位的爭議變得可視化,誰無理取鬧,誰真正有需要,大家都看在眼裡。
報導中,屢屢掀起讓座爭議的長者,或許心神嚮往的,仍是那個不會有聲稱經痛的女生、身心疲累的上班族、看不出的病痛等等「隱性需求」的族群,來瓜分座位禮讓的美好年代,那個座位幾乎只專屬於年紀的美好年代。
明明位子就是該我這個年紀的人專用專屬,現在居然要跟那些甚麼有「隱性需求」的人群一起分。月經是能有多痛?年輕人上個班就喊累,真是太不能吃苦耐勞!腿傷但又沒斷腿,還是能站阿!不管啦!你們幹嘛坐在我的位子上,沒看到我老嗎?你說不舒服?我是看不出來啦!裝甚麼裝阿!我很可憐耶,太晚變老,享受不到美好年代的博愛座紅利尊爵不凡,反正都是THEY的錯啦!
失去了不管我坐還是不坐,都能獨享的讓位尊榮感,這種焦慮的情緒,就表現在拿傘或拐杖亂戳、PO網公審討拍、車內有空位不坐偏偏要辱罵他人裝病裝睡,坐在(他認為)不該坐的位置,等等吃像難看逼迫讓座的行徑上面。
父母沒把你出生在那個溫良恭儉讓的美好年代,讓你老了享受不到讓坐的尊榮,應該去怪父母,而不是開口羞辱人家的生理期、外傷或肉眼看不見的病痛,與生活中的心累,來索討根本不是專屬你的位子。對!我就是在說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