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我暴露的恐懼,有時會表現為一種模糊的感受,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在自欺欺人,或者擔憂一些具體的東西,而實際上這些東西並非是真正困擾他的本源,只是被轉嫁過來了而已。患者害怕人們發現他不如看起來那麼聰明、能幹、有素質、有魅力,於是他的恐懼就轉移到了這些品質上,害怕自己不具備它們。一位患者提起,他在青少年時期一直被一種恐懼困擾,他認為自己考第一名全是靠蒙混過關。每次轉學他都確信這次自己一定會露餡了,然而他又考了第一,於是怕被拆穿的恐懼更強烈了。他搞不清自己的感受,也無法確切說出自己恐懼的原因。患者之所以無法看清問題,是因為他已經出現了方向性的錯誤:他害怕被拆穿,這種恐懼與他的智商毫無關係,只是被他轉嫁到智商這個方面上而已。事實上,他害怕自我暴露的根源在於,他潛意識中把自己設定為了一個不看重成績的老好人,而他又被一種破壞性的心理需求掌控著,一心想去打敗別人。由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總結出:人們害怕自己是一個虛偽的人,這種害怕通常都涉及某個客觀事實,不過,虛偽具體所指的事實,往往和他自認為的那個並不一致。這種恐懼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臉紅和害羞。但是,如果治療師只要看到患者臉紅,就能斷定其一定在掩蓋某些感到羞恥的事實,並由此刨根問底,那就犯了個嚴重錯誤。患者並沒有刻意隱瞞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臉紅只是表明,他越來越害怕發現自己可能真的存在邪惡,而這些邪惡是他潛意識中所鄙夷的。如果,引導患者認定自己的潛意識中存在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反而會逼著他自我譴責,對治療工作有害無益,況且患者最多也就是講出更多的風流韻事,或是自己想要大搞破壞的衝動。如果治療師沒能發現患者正處於衝突之中,也沒有意識到他只著力於解決衝突的一方,那麼他對自我暴露的恐懼將繼續存在,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只要患者覺得自己正在經歷檢驗,都有可能誘發出他對自我暴露的恐懼。包括新的工作、新的朋友、新的學校、一次考試、一場社交聚會等等,或任何可能引來他人目光的場合,即便是參加討論這種小事,也會因為有可能太顯眼,而引發他的恐懼感。通常情況是,患者以為自己害怕的是失敗,其實他怕的只是自我暴露,因此即使獲得了成功,也不能緩解這種恐懼。他會認為自己只是僥倖瞞過,一旦下次真的失敗了,他會認為「這下原形畢露」了,更加確信一直以來自己都是一個騙子。靦腆羞澀就是這種思維邏輯的一個表現。而另一個表現,則是在面對別人的喜愛和欣賞時,他會很警惕,認為:「他們現在雖然喜歡我,但一旦真的瞭解我後,態度肯定就會轉變。」這種警惕可能是有意識的,也可能是潛意識的,在心理分析的過程中意義重大,因為分析的目的就是追本溯源。
每產生一種新的恐懼,就會配套出現一種新的防禦體系。為了克服對自我暴露的恐懼,患者會建立起相對應的防禦,但是這些防禦體系反而會讓人走向水火不容的一個極端,並成為其性格結構的一部分。一方面,患者想迴避開任何對自己造成考驗的情景,如果實在無法躲過,他就收斂鋒芒,嚴格自控,為自己戴上密不透風的面具。與之相反的一面,是一種潛意識的對策,他會努力變得毫無瑕疵,沒有短處可露,這樣就不用擔心被人揭短。後一種方法帶有防禦性質,但也是攻擊型人格常用的偽裝手段,他們會用此迷惑那些他們想要利用的人。對這種人的任何質疑,都會遭到狡猾的反擊。當然,這裡指的是已公開表現出虐待傾向的人,在後面的章節我們會看到,這一特徵與患者的性格結構結合得是多麼緊密。
想理解患者為什麼對自我暴露如此恐懼,先要回答下面兩個問題:一,患者害怕暴露的到底是什麼?二,一旦患者真的暴露,哪些後果是他難以接受的?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已經在前面得出。而想要解答第二個問題,我們必須談到一種恐懼,它發源於患者的自我保護,其內容包括輕視、侮辱和嘲笑。防禦體系的不穩定,讓患者害怕平衡被打破;無意識地自欺欺人,讓患者害怕自己被人識破;受傷的自尊心,讓患者害怕遭受屈辱。前面的章節實際上已經觸及這些問題了。構築理想化形象也好,外化作用也罷,都是患者在努力修補受傷的自尊心,然而正如我們之前說過的那樣,這兩種方法卻加劇了自尊心的受損。
假設我們以全局性的眼光,去觀察自尊心在神經症發展過程中的變化,會發現自尊心的變化就像是坐蹺蹺板。其中的一組呈現出:真實的自尊不斷降低,虛假的自傲隨之增加——患者為自己如此優秀、進取、獨特和全知全能而無比驕傲。另外一組的情況則是:患者過度地仰視他人,不斷矮化自己。在壓抑、封閉、理想化形象和外化作用的共同影響下,他逐漸地看不到自己了,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團影子,輕飄飄的,毫無重量。同時,他仍然需要他人,也仍然害怕他人,但是這種與他人的病態連接,卻讓別人在他眼中更加堅不可摧,也更加必不可缺。他的重心從自己遷移到了別人身上,把本來屬於自己的權力拱手相讓,心甘情願成為別人的附屬品。而結果就是,他會對別人的評價特別重視,對自己的想法反而漠不關心,並且認為別人是權威的,不容置疑的。
究竟是什麼導致了神經症患者在嘲笑、蔑視和羞辱面前如此不堪一擊?上述的各組過程共同解釋了其中的原因。這些過程,已經成了每位神經症患者的一部分,一旦觸碰到這一部分,他們就會尤其敏感。如果我們認識到他們對於被輕視的恐懼,其背後存在多少種根源,我們就會看到,想要擺脫這種恐懼,哪怕只是減輕這種恐懼,都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只有神經症的整體狀況緩和了,這種恐懼才會相應地緩解。最常見的情況是,他們會因為恐懼而拒人於千里之外,並對所有人充滿敵意。而更加嚴重的是,這種恐懼會破壞他們的理想,讓其變成空虛軟弱的人,隨著恐懼漸深,他們會羽翼盡斷。他們不敢對生活有所期許;不敢為自己制定較高的目標;不敢和比自己強的人有交集;即使很有見地,也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即使才能不凡,也不敢發揮創造力;不敢展現自己的魅力、感染力;不敢去爭取更好的工作機會,如此種種。即使他們偶爾有這方面的衝動,但一想到可能會受到別人的奚落,就馬上掐滅了心中的火苗,躲在自尊與內斂的面具後避難。
有種恐懼比我們上面說到的那些恐懼還要難以察覺。這種恐懼可以被看作是以上所有恐懼,以及神經症發展過程中衍生出的各種恐懼的綜合體,即恐懼對自身做出任何改變。患者對於這種恐懼,通常會採取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種是假裝沒看見,期待問題能在某天奇跡般地自我消失;另一種是急於改變,甚至還沒弄清問題是怎麼回事。在第一種態度裡,他們的內心特點是:只要大概知道問題所在,或只要承認自己意志薄弱,問題就解決了;但是一想到“要先改變自己的態度和動機,才能真正做回自己”是個必經過程,他們就驚慌失措;他們也知道這樣的改變很有必要,但是會無意識地拒絕。與第一種態度相反,第二種態度裡,他們的內心特點是:患者出於無意識的自我欺騙,會聲稱自己已經有了改變。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無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無須改變;另一方面是他們認定自己無所不能,只要在腦中有過消除麻煩的念頭,麻煩就能真的消失不見。
在這一類的恐懼背後,是患者對於每況愈下的擔憂。他們害怕一旦理想化形象被破壞,自己就會變成曾經唾棄的樣子;害怕自己成為和別人一樣的平庸之輩;害怕治療會讓他們的內心土崩瓦解,只剩一具空殼;害怕任何未知的東西,害怕不得不放棄業已獲得的安全感和滿足感,尤其難以割捨飲鴆止渴時得到的心理安慰;最後,他們害怕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去改變。最後的這種恐懼,當我們討論神經症患者的絕望體驗時,能被更好地理解。
以上這一切的恐懼,都源於衝突未能得到解決。恐懼讓我們不敢面對真正的自我,但我們必須勇敢地面對恐懼,才能獲得完整的人格,從而實現自我整合。恐懼是煉獄,但卻是我們救贖之路上必經的磨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