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者症候群: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怎麼看?

2023/12/2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真的有那麼好嗎?

凱芮在一家運動用品公司擔任平面設計師,工作表現認真,因感情及工作壓力來身心科診所就診半年。上個月她被老闆稱讚並獲升遷,但她反倒出現某種不安感:「我真的有那麼好嗎?」從小到大,無論是壁報比賽得名、完成碩士學位或通過求職面試,她都會出現類似的疑問。返診時她鼓起勇氣問我:「醫生,我是不是有冒牌者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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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者症候群(Imposter syndrome)是指對自己的成就、智識等產生嚴重自我懷疑,無法內化自己獲得的成功,並因此導致焦慮憂鬱,特別容易發生在高成就者身上,尤其是在學術圈和醫療場域。此名詞於1978年首次被提出,亦可稱為冒牌者現象(imposter phenomenon)。

冒牌者個案內心經常出現的糾結如下[1]

經常擔心有一天自己會被揭穿,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好。

認為別人高估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是一個騙子,是薪水小偷。

覺得自己得到的這一切都只是僥倖。

在學校、公司或群體當中覺得自己配不上現在的位置與成就。

 

冒牌者個案信奉完美主義,自己經常給自己樹立一個實際上難以達成的標準;面對任務過度準備,想表現出不只勝任而且是游刃有餘;否認自己的能力,傾向於將失敗內化,將成功歸因於外在因素例如運氣;既害怕失敗,又害怕成功,因為她預期成功將導致別人對她有更高的期待,或工作量增加。追求完美的壓力造成兩種可能結果:其一是過度工作,努力達成各項高標準;其二則恰恰相反,開始越做越慢,拖拖拉拉,沉溺在自我懷疑裡。不過,後者通常會在期限截止前瘋狂趕工完成任務。

雖然冒牌者始終抱持著非常負面的想法,但結果經常是成功的,可是他們卻沒有歡欣慶祝的感覺,就算有也非常短暫。過度工作型相信,成功是因為自己的付出遠遠勝過他人;拖延型則相信,成功只是臨時抱佛腳的僥倖結果。

「教授稱讚的人真的是我嗎?」「我好像欺騙了長官和同事,我是個冒牌貨。」這類心情透露出一種自我感覺的不穩定性,我相信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曾有過這種感受,因此絕非不正常,也從未列入正式的精神醫學診斷之中。但如果過於強烈且重複發生,就會打擊自尊自信,造成職業過勞,影響生活品質。許多精神分析的視角對理解此一心理現象很有幫忙,例如超我過度嚴苛、自體心理學談論的自體障礙(self disorder)等等。然而,關於一個人面向外在世界的那個部分,好似戴上一層虛假的面具,這一點特別讓我想起英國分析師溫尼考特關於假我(false self)跟真我(true self)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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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是真的

小時候我記得有部國片片名叫做《假如我是真的》[2],雖未完整看過,但當年這個片名讓我非常困惑,無法理解其義。現在年紀大了我知道,片名意味著「其實我是假的」,我面對世人眼光那一部分的存在是虛假的,也就是冒牌者的心情。

我對溫尼考特相關理論[3]的粗淺理解是這樣的:

嬰兒出生時身心帶著來自雙親基因的體質性因素,若能順利發展(這需要環境因素的促成與護持),就可以長成具備獨特性格的一個人,包括屬於自己的需求、欲望、癖好、才能和目標,當然也包括缺陷和弱點,這應該很接近我所理解的真我了。我把真我想像成本質性的、尚未分化的一團物質,裡面早已埋藏著許多種子,在照顧者用心、適時的滋養灌溉之下,就會慢慢發芽茁壯。

溫尼考特曾直白地說,如果不是為了說明假我,要論述真我其實沒多大意思。他說真我就是活著的經驗細節加總在一起,或是感官及運動活靈活現的總和。至於到底甚麼是「活著的經驗」,他使用這麼通俗卻籠統的字眼,必然需要讀者運用自己的理解和生命經驗來呼應並詮釋,這正是閱讀他文章有趣的地方!

那假我又是怎麼來的呢?

溫尼考特假設生命之初如果缺乏夠好的母親,也就是母親無法感知嬰兒的需求,反倒是母親自己的需求與意志要嬰兒順從配合,這樣的順從就是假我的最早階段。順從的假我,就是要對環境要求做出反應。成長迫使每個人面對外在環境時--包括同儕壓力、家人期待、社會常規與文化影響等等,必須做出調整來做因應,這就叫做適應,不然勢必難以在社會上生存,於是假我誕生了。

在這裡我想特別強調的是,溫尼考特的意思並不是說真我就是好的,假我就是不好的,也不是說每個人都該追求真我,去除假我。他意思是對每一個人來說,假我的生成有其必要。想想看,一個人假如只有真我,那肯定無法跟別人對等合作,不懂得妥協,也難以待在任何團體之中。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假我是一種防衛的結構,用來隱藏跟保護真我。假我應付外在世界,將真我包覆在裡面。假我與真我的動態關係,像是一個連續光譜,可以從極度病態到趨向健康,就看假我可以給真我多少機會出來亮相表達。有些人的真我藏得太過隱密,假我甚至不認識真我,這就是病態的一端。

我的另一篇文章談論溫尼考特與正向心理學和人本心理學的關聯,歡迎參閱瀏覽!

跟冒牌者症候群最相關的重點如下:溫尼考特描述有一種人,在學術或事業上成就非凡,但是「當他愈成功的時候,他愈覺得自己是假冒的(phoney)」。溫尼考特認為只有真我可以感到真實,也只有真我可以有創造力;假我會帶來不真實的感覺,或者無效無用的感受。假我對外界要求做出反應,關鍵字是順從;真我的行動是「自發的姿勢」(spontaneous gesture),關鍵字是自發性,於此脈絡下才會產生真實感。

溫尼考特說他有一位病人,經由漫長的分析,終於迎來「生命的開始」:「她的生命始於浪費五十年光陰,但最終她感到真實,因此她現在想要活下去。」這幾句話十分觸動到我,這該是做為一名心理治療師最棒的成就了!

不論是經由生活的改變,或是心理治療,如果可以因此感到真實,或許就能擁有值得活的人生,至少我是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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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能感到活得真實?

綜合上述,加上自己有限的臨床經驗和生活體悟,底下我試著提出一些擺脫冒牌者症候群,朝向活得真實的可能方向:

一、拒絕二分法,不要將自己歸類為「是」或「不是」一個厲害或成功的人,或糾結於自己「是不是」名符其實,而是你處在一種「成為」(becoming)的過程。

二、務必替「自發的姿勢」巧妙留個空間,無論是工作提案或生活型態,試著讓自己的欲望、衝動、創意有所表達,這代表你「有時候」必須鼓起勇氣跟上司或伴侶說出真正的念頭,這樣做可能遭逢外界的對立,你的表達本質上包含攻擊性(aggression),但這種對立與攻擊性,在溫尼考特眼中絕對不是壞事,反而是健康的展現。

三、找出任何適合自己的運動,持續練習它。中文說「活動」,人活著就是要動,打從胎兒在子宮裡就會動。溫尼考特論述心靈-軀體(psyche-soma)的思路獨樹一格,而移動性(motility)在他的理論中有其重要性,關係著存有的延續感,也和攻擊性互為一體兩面。請讀者切記,「心」安住於「身」上,人才會感到真實與活力,而運動不是為了競技得名,不是為了在IG上給人看。每一個肢體動作,都是為了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肌肉、骨骼、筋膜和心肺功能,也就是認識「我」的個人心靈體驗。

四、練習感謝自己的努力和他人的協助,與成就產生連結。如果你不重複在腦海中播放那些正面的經驗與達成的成就,從不感謝自己,這些事就不會常駐心裡,你就無法與自己的成就產生連結。

五、放下百害而無一利的自我批評。這只會造成反效果,內心的負面獨白不只會讓自我感覺低落,而且結果是讓你的目標更難達成,建議可以把它想成一個詐騙集團。

六、覺察呼吸,放下思考,慢慢呼吸。人活著必然要呼吸,從出生到死亡,那是主體內在與外在環境之間經由空氣發生的交換。呼吸是正念修行的一項關鍵法門,但溫尼考特曾經如此詩意地描述呼吸:「在分析中必須有個階段,她身體的呼吸就是全部。就這樣患者可以接受不去知道(non-knowing)的狀態,因為我正藉由自己的呼吸,抱持著她,維持一個延續性,而她可以放下、讓步,甚麼都不去知道。」[4]不管你是販夫走卒或達官貴人,一呼一吸的循環,就是人生活著的真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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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

現代台灣似乎在職涯和關係方面提供了更多樣化的選擇與機會,照理講年輕人的真我應有更多自由,來自假我的侷限應減少才對,但可惜實際經驗並非如此。社交媒體盛行,對年輕人的情緒產生極大影響,要讓別人相信自己的食衣住行充滿樂趣,是一種莫大的新興壓力。為了符合他人的標準與期待,在日常生活中像謊言一般活著,假我依然主宰這個世界,冒牌者症候群成為新時代的象徵。

溫尼考特的語言看起來跟佛洛伊德大有不同,但他多次宣稱他沒有背離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方向。此刻,我選擇相信他的說辭,真我與假我的論述,和佛洛依德闡述的「本我」與「自我」,真的有異曲同工的妙味,雖然重點有別,但可以說是溫尼考特對佛洛伊德古典理論的創新詮釋。

我認為或許溫尼考特必須透過致力尋求這種有創意的原創性(creative originality),而不是墨守成規、照本宣科,那麼做為一名精神分析師,他才能夠感到真實,才能夠活生生地面對個案跟世界。



[1] 冒牌者症候群:面對肯定、讚賞與幸福,為什麼總是覺得「我不配」?The Imposter Cure: Escape the mind-trap of imposter syndrome,Jessamy Hibberd著,陳松筠譯,商周出版,2019。

[2] 《假如我是真的》是1981年發行上映的台灣電影,由王童執導,譚詠麟、胡冠珍主演。故事講述中國文革之後官僚特權、走後門等荒謬情況。(維基百科)

[3] Winnicott, D. W. (1965) Ego Distortion in terms of True and False Self (1960). The Maturational Processes and the Facilitating Environment: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Emotional Development, p.140-152.

[4] Winnicott, D. W. 1949. “Mind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Psyche-Soma.” In Through Paediatrics to Psychoanalysis, 243–254. New York: Basic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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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遠,步履向前。影像、戲劇、搖滾、精神分析,永恆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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