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微劇透)
今天看完了《年少日記》,話說在前,我是推薦的,劇本真的很有意思,也有好幾幕很有巧思。家長們都應該要看一次。
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可惜。因為劇中父母太典型,鄭中基的角色一看就是典型渣男,一對怎麼看都很失敗的父母。而且太過強調家暴的肢體暴力,我覺得太容易讓人把重點放到虐兒身上去了。可能因為要在一個多小時內塑造氣氛,免不了如此,但總覺得有點可惜。
因為我實在擔心,可能有很多潛在很有問題的父母,在看了之後反倒心安理得:看,我哪有這麼打過小孩呢/我才沒有罵過孩子是垃圾呢。
但是,所謂的大人啊,根本不用直接罵你是垃圾,也有一千種方法讓小孩感受到自己垃圾不如。
其實抽走肢體暴力,光是強化劇中的精神傷害,一再無視孩子求救的訊號,一再剝奪孩子的心靈支柱,就已經夠把孩子送上絕路了。
家暴固然可怕,但許多在心理上瀕臨崩潰的小孩,並不一定源於明確的肢體暴力。
電影探討的是年齡層比青少年更小的案例,那些我們一般以為根本還不懂去想生死問題的小孩。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跳樓?
因為小孩子的心靈很敏感,因為父母建構的世界幾乎就是他們的一切。他們也會對父母的生存焦慮非常敏感。
雖然我們已經脫離了叢林,還組成了社會這樣的結構以增加生存機會,但結果我們的生存焦慮,很多時候只是以別的形式繼續折磨著我們。生存壓力並不等於生存焦慮。有些家庭可能很貧窮(生存壓力高),但未必一定有生存焦慮。相反家境富裕生存壓力低,也可能生存焦慮很嚴重,例如一天到晚恐嚇小孩沒出色這輩子就完蛋了之類。
生物天生都有求生欲,無法獨立生存的兒童會本能地尋求父母的認同,好確保自己狹小的生存空間。一個如此年幼的未成年人最終會走上選擇自毀以離開世界的末路,很大機會不是因為「軟弱」和「受不了痛苦」,恰恰相反,通常是來自他們察覺到自己成為了其他人的生存負累。也就是說,儘管他們通常一直忍受著莫大的壓力和痛苦,但他們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存在成為自己最在乎的人的焦慮不安的源頭。往往就是在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似乎沒有價值,甚至消失(對其他人)比較好的時候,就會因為自責作出這種無法勉回的決定,然後鼓起錯誤的「勇氣」去讓自己消失。
至少這一點,電影有準確捕捉到。
這些孩子並不是什麼太軟弱無法適應社會、被適者生存淘汰的天生弱者。故事中的孩子,抗壓力比他爸要強多了。他爸的所謂「堅強」(抗壓力)根本超弱,一超過就馬上藉著暴力傷害他人將壓力轉嫁到旁人身上以保護自己的玻璃心。但是,這種人會活下來。相反,那個小孩早在走上絕路前,已經日積月累默默承受了各種有形無形的激烈傷害,仍無數次的想要重新努力取得父母認同=獲得在這個家存在的資格。他被教育成受壓忍耐力太高,高到超出他幼小心靈所能承受,而崩潰的時候他的選擇不是傷害他人,而是傷害自己。
說他們來不及長大,倒不如說他們是接受到了環境中太多無聲無息地命令他們「消失」的暗示,比起反抗,他們過份乖巧地順從了。
兒童再長大一點踏入青春期,心理就會變化得更纖細更激烈。回看自己的成長,我現在會覺得,青春期的青少年情緒和思想變得極端是一種正常的過程。
就像幼兒會不斷無意識地踢腿、揮手,因為他們的身體開始成長,會本能地探索肢體的極限和能力。我的手可能伸到哪?我的腿可以怎麼動?必須經過這個階段,我們才能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學會走路,學會握杯子。
進入青春期,就是心靈開始急速成長的時候。精神的感官開始向各方面延伸,探索各種未知的思想領域和情緒,所以似乎無可避免地,會很容易走向極端。大概就跟前述的情況一樣,是一種本能的成長過程吧。然後在與其他人的情感衝撞的過程中,找出適當的距離和立足點,找出處理和表達自己思想和情感的方法。
父母首當其衝,既是青少年接觸更廣闊世界的橋樑,也是攔阻,不管是好還是不好的意思。孩子也開始時而想要推撞開父母獨自探索,也時而尋求依靠父母的幫助和保護。難怪很多父母面對孩子的暴風期都焦頭爛額,感到被孩子傷害,頭痛不已。
但就算你跟那種階段的青少年說,不要對莫名其妙的想法著迷,不要把事情想得太極端太複雜,有事就直接說出來,恐怕也沒有用。他沒法控制那個活躍發展中的大腦不嘗試去做各種聯想,甚至迴避求助。而我們也已經目睹過無數個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受到壓抑或得不到合適扶助,最後長大成為情感失衡的大人。例如故事中那位動不動就用暴力發洩不滿的父親。也例如以為自己已經熬過童年陰影的主角,但面對人生考驗時才發覺原來那個傷口一直都在。
在這種成長過程中,要是思維拉伸過度失去平衝,免不了會一頭撞進牛角尖,跌倒受傷。這時候青少年需要的,也許就只是一個及時的擁抱免得他跌倒。而不是以命令式的語氣告訴他應該要怎麼做。
故事中的主角,在最後總算做出了與父親和兄長不同的第三個選擇:向旁人伸手求助。我很喜歡電影中刻意不去安待他和前妻再見面時,雙方談了什麼。因為,那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作為成年人他知道了自己的承受極限,也理解了自己需要被傾聽和理解。會不會被原諒?能不能復合?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主動選擇了一個自己信任的對象去交托自己的心事,在失去平衡前給自己重新調整的機會,然後繼續以倖存者、以教師的身份活下去。
陪伴,聆聽,太多悲劇的成因也許只是缺了這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