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為林奕華導演談論與分析舞台設計師恩・瓦斯維費爾德(Jan Versweyveld)設計的九個舞台空間,對應的戲劇與空間分別為:《羅馬悲劇》民主的空間、《源泉》建築的空間、《納粹狂魔》大時代的空間、《安東尼奧尼計畫》電影的空間、《橋頭遠眺》赤裸的空間、《呼喊與細雨》彌留的空間、《戰爭之王》成長的空間、《婚姻場景》平行的空間、《人的聲音》《另一把聲音》《遠方之歌》一個人的空間。恩・瓦斯維費爾德作為舞台設計師,如何在有限的舞台上設計、創造戲劇中的世界?又同樣作為空間專業者,舞台設計師與建築師所設計的空間有何差異?而在這影像化的時代,什麼是走進劇場的理由?
首先,舞台設計「設計」了什麼?以目前全台唯一教授舞台設計的科系-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設計系為例,其四大專業設計主修為舞台、服裝、燈光、技術設計。教學空間則有燈光實驗室、舞台動力實驗室、服裝材質實驗室、繪景工場、佈景工場、戲劇廳舞蹈廳。由此可知,舞台、服裝、燈光、技術設計各是一門專業,又彼此相關、連動、缺一不可,以形塑一「整體」的劇場。然而,在硬體、技術之外,如何判斷一個「好」的舞台設計?
舞台設計的對象是演員、觀眾及相關幕後人員(換場、音樂、燈光等),而這之中最重要的是「觀眾」。演員及幕後人員所努力準備的,為的都是在觀眾面前呈現完美的演出,讓觀眾感受到表演所欲表達的情感與意義。如:燈光設計,「光」可以幫助演員、觀眾更加敞開或加強某方面演員想要帶出來的情緒。故「好」的舞台設計便是演出時讓所有可能的事都可以發生,即讓每一幕的情緒與情緒之間都能適當演出並被觀眾所感受。
「觀眾走進劇場,戲還沒開演,第一個讓他情緒出現變化的人,不是導演、編劇、演員,是決定他在舞台上看見什麼景觀的那個人,即佈景(舞台)設計師。」
「將舞台上的所有視覺元素統合、分析與編輯,最後的成果已經不是一台佈景,而是這個演出的視覺戲劇性。」
若說戲劇是為了讓觀眾感受到情緒,那麼從觀眾走進劇場的那一剎那,已是戲劇(設計)的一部分。然而,在面對各式各樣的表演內容、劇本、設備,甚至經費預算限制,舞台設計如何「量身訂做」?最簡單、直觀的方式便是將真實的空間原封不動的搬上舞台,如:《源泉》描述繁忙的建築師事務所,若將真實的事務所搬上舞台,那麼舞台將被工作的圖桌塞滿,以及看見一群不同設計案的設計師各忙各的工作。但這並非舞台設計,舞台之所以需要設計、不同於真實的原因在於-創造新真實。
舞台設計需要聚焦演員,更精確的說是聚焦演員的情緒。當真實事務所的圖桌搬上舞台,便無法聚焦於「特定」的圖桌,即關聯於劇中的主要角色與敘事。故在《源泉》中,恩・瓦斯維費爾德透過圖桌的擺放,考慮與其他家具的比例關係,並在有限空間中安置無數個攝影鏡頭,讓舞台上同時呈現近距離、遠距離的不同空間,產生新現實、新感覺;看見二維建築設計的紙上空間與三維事務所的建築空間,感受到建築從無到有的宏大與力量。
「新的現實代表不受固有的空間與時間所限,放在舞台上,為故事的情境帶來更多觀看的角度。如過去現在未來可並列、遠觀與近看同時發生。」
接著,舞台設計師與建築師所設計的空間有何差異?舞台設計是創造新的現實,故舞台上的空間並非真實的空間,即非我們一般熟知的空間使用與秩序。因為兩者的目的並不相同,建築空間是為了使用;舞台空間則是為了依著、呼應所欲表達的情感。故重要的是是否讓觀眾感受到情緒而非是否符合真實(理性、效率、實用、線性時間等)。如:真實的「大」空間,以哲學術語來說,是「擴延」的空間,即能夠被測量、佔據的體積。舞台在有限的空間下,設計的則是大的「關係」,能夠在同樣的體積下,將觀眾帶到各種地方的「大」,如:《源泉》中透過沒有鋪滿舞台的木地板、沒有碰到地面的牆壁、沒有密封整個舞台的天花板,讓事務所的空間可以繼續在觀眾的想像裡無邊的伸延,大到彷彿沒有中心。
又如:真實的「慢」空間,時間有物理與心理時間之分,快慢是相對的,物理上,如在宇宙旅行的時間較地球上慢;心理上,如無聊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時間在舞台中是一種心理上的「感覺」、一種設計,如:《呼喊與細雨》改變前後佈景,將放「慢」通過放「大」處理,呈現不同時間。故舞台設計的空間是「關係」的空間,即新真實、新觀念、新秩序的空間;建築設計的空間則是理性、效率、實用、線性時間下的空間。
「以真實作為基礎,在經過設計師的想像給予環境新的現實。」
「空舞台並非什麼都沒有,而是把行為所需要的外在物清除,讓關係的本質,也就是看不見的現實,得以更純粹的呈現。」
舞台所創造的新真實,並非全然天馬行空無所根據,其想像之所以可能,亦來自於真實;真實與想像是一體兩面的,想像脫離不開現實,反之亦然。即便整場戲劇僅有兩人對話,亦是建立在真實的原因在於,亦是透過真實的「語言」(含身體語言、言說、靜默等)呈現,如此才有被觀眾感受、理解、認識的可能。
最後,在影像化、數位化的今天,為何還需要走進劇場?劇場相較於電影,具有更多可能性,除了即時的與觀眾互動外(觀眾是表演的一部分),每一次的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留下的影像紀錄是給想到場而無法到場的觀眾,而非為了再轉手賣一次)。在不真實成為另一種真實的今天,如用修圖軟體改變真實的自己。哪個是真實的自己?是別人認同的自己?還是照片之下、社群影像之下的自己?電影如同修過圖的照片,是非現實的、去脈絡的(如幾年後或幾年前,中間的時間彷彿空白)、沒有前因後果的(關注娛樂性、故事性而非事情的前因後果)、有情境而無感情的(感情間非整體連續的,劇場提供多視角、多焦點的觀看)。
走進劇場不同於在家看追劇可以快轉、不能先跳結局看。走進劇場,在舞台設計下,如同《納粹狂魔》中描述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反面,它是世界的「另一面」。悲劇般的讓觀眾看到一個不欲置身的世界,或喜劇般的使其欲投身的理想世界,如同鍵入一個可位移的「空格」,藉此反思真實、舊觀念、舊秩序,建立新真實、新觀念、新秩序。
202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