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送的芙莉蓮》動畫大紅,相關的討論層出不窮。我自己以前就耳聞這部作品的大名,但因為聽說是催淚作,所以就沒看(尤其這幾天重打2.0更新後的2077遊戲,還在消化那個細緻的悲劇)。 (2024:《葬送的芙莉蓮》漫畫已購買電子書補完)
昨天早上滑臉書,看見經學家(x周布雅,寫了一篇關於文學創作中「精靈」的分析。該文簡要地比較傳統歐美文學中的「種族特性」被日系輕小說框架轉化後,形成「萌要素」,而不是真正做為一種種族被深刻地刻劃。
前些日子,我很喜歡的中國遊戲創業家Gamker聶俊,在分析中國自產遊戲《黑悟空》時,提到自己年輕時批判國內IP過度濫用四大名著。但成長以後,發現歐美敘事其實也跳脫不出神話、精靈、獸人、吸血鬼、狼人這些。這樣的話,中國文化應該反思的是,如何將被濫用的「四大名著」總結出一套接地的IP框架。
我自己曾在自己的噗浪上寫下我對創作者對「本土文化」概念上似乎有些誤解,以及嘗試去調和台灣創作者對「本土文化」有一種先天性地疏離感、排斥感、厭惡感。這篇噗文寫得很簡單,今天我們就來好好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一、理解「本土文化」的排斥感來源
近幾年,從文學獎徵稿到國產影劇上映,我個人觀察到的創作者群像是相當「浮躁不耐」的。這與歐美「政治正確」成風讓人感到不耐有異曲同工之妙。究其原因,大家內心都會有一種聲音:「這我們知道啦,有需要一直說嗎?」。
當然,成品的好壞也是一個原因。但我認為真正的內在原因在於:人,其實不喜歡被指出自己的常識其實是錯誤的、空洞的。
講種族平等、性別平權、性解放、性少數,我們當然都知道要充分尊重、理解、包容、給予社會空間等等。但你真的認為你懂嗎?還有多少人認為「女生先當兵再說」(無視本來就有女生在當兵,且相關議案其實一直都是國防高層的男性在阻擋)?「女權=女拳」(例如最近落敗的中國棋王)……等等諸如此類。
因此會出現一群「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懂不懂」的人參與創作、引導仇恨、極端化討論等等。試圖迎合者,就會創作出一些古怪的東西(各種被嘲諷「政確」、「醜學」、「硬要」的作品都是);被激化起來的反對者,也會創作出一堆奇怪的東西。(例如某純愛大師誤以為公主病就是女性主義、例如某漫畫咒罵「女性主義者」--其實咒罵的內容正是女性主義的真正意涵,這位漫畫家完全搞錯了)
究其原因,根源在「其實你不懂,但你不想承認」。
同樣地問題發生在「本土文化」上。越來越多的徵稿、獎助、比賽都開始講「本土文化」。也會引出上述兩種「迎合者」和「反對者」量子糾纏下的怪狀。迎合者「硬要」加進「自己認為的本土文化」,「反對者」藉此嘲諷「本土文化不能看/賣」,都是在「不懂」的前提下,惡性循環,浪費彼此精力的產出和爭論。
有人一邊嘲諷「越本土,越國際是癡人說夢」,一邊感嘆「我們何時有台灣版的XXX」。全都是「其實你不懂,但你不想承認」的現象。
二、台灣歷史的特殊性
台灣是移民社會,又位處地理要衝,本來就是周遭文化的匯集點:中國、日本、韓國、東南亞,以及歐美進入亞洲的門戶之一。這樣的社會本來就很難提煉出「本土文化」--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美國。你叩問什麼是「美國文化」,美國人可能會跟你一起陷入長考。
但美國建國以來,並沒有很顯著的「被殖民」,也沒有顯著的國家認同危機(最接近的,是南北戰爭和冷戰時的意識形態之爭),因此很快就成為「文化」和秩序輸出者。文化研究學者可能會溯源自盎格魯薩克遜文化、羅馬法文化、英國政治文化、各地移民文化、美國本地原住民文化等等。(我並非美國文化研究者,如有錯誤,請不吝留言指正)因此我們還能看到「美國文化產品」。
但台灣史幾乎是把「被殖民」和「國家認同危機」從頭綁定到尾,自始至終,都沒有過一個凝鍊過的「由下而上,由上而下的國家認同」。統治者往往認為台灣是帝國的附屬,而非需要獨立看待的一個整體。從最早的政體荷蘭、明鄭、清帝國、日本、中華民國都是。每當台灣好像有一絲要出現「本土認同」的概念幼苗時,就會被歷史無情打斷。尤其以日本-民國交替時最嚴重,以國家力量去強行切斷、覆蓋本土文化,加上戒嚴和舉世最嚴厲的語言政策,造成歷代創作者和知識分子無法有效傳承。
從此,造就台灣人總有一種先天性,對文化和認同的「虛無感」。(覺得這些都沒用,不能當飯吃)
但最早試圖去提出、框出、定義台灣文化概念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執筆創作的文人們。相關歷史可以讀朱宥勳的新書:《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
當然,他們的行為有很深刻的複雜性。他們或不認為台灣是個國家、或純粹是想反抗殖民者/當權者、或純粹提出文學問題。但就如朱宥勳在結語時說明:XX文學,不管冠以何國家名,都是在事後以政治力量去授勳這些文學家,認為他們是XX文學的奠基者、有功者。
這也是為什麼國家需要以政治力量去提倡創作行為:創作,其實是文化最直接的土壤,也是養分。台灣文化先天性的不足、歷史上的跌跌撞撞、國人普遍的虛無感,在有識之士眼中看得很清楚。這些人,可能是文化研究者、可能是文化政策擘畫者、可能是文學評審和老師、可能是基層的編輯和作家。
相信我,如果今天諸位不幸「開了眼」,都會認同這群人的焦慮。
如果你不認同,或是認為這是某某黨或台獨份子的陰謀,先說一句:你真的很幸福,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
三、無視「本土文化」會有什麼後果?
上述兩節,我分析了近因和遠因。各位可以想想看,當自己聽到「本土文化」時,有一種沒來由的彆扭感,原因在何處。
回到創作本身。就跟我噗文裡提到,為什麼自己的作品會有濃濃的尬味?
幾年前,朱宥勳提到評審高中生文學比賽小說時,經常有學生寫「學生會」,內文的學生會長、副會長,會被同學們供做偶像,甚至尖叫。
我想,有過一點動漫教育(?的人,都會明白這些人直接挪用了日本動漫中經常出現的學生會要素。我們在看日本動漫的時候,都看得津津有味,怎麼自己寫就不行了呢?
以及,很多人在小說語氣中,採用了動漫式的語氣:ㄋㄟ、呦、笨蛋……之類的。甚至還有招式喊出來--同樣,我們看日本動漫時津津有味,自己寫怎麼尬怎麼怪,還會被人吐槽:根本沒人這樣講話。
因為魔鬼藏在細節裡。
你看到的是人家創作出來的表象,作品中一切呈現都是環環相扣的。包含文化的深層、美學、話語權等等。你只抽取到皮毛,當然離地三吋,變成奇美拉和四不像。
日本高中有成熟的學生自治文化,但台灣得要到大學才有像樣的學生自治文化。此外,權力也是天差地別--這就是根本性的文化差異。
當你自己以為在挪用他人文化時,自己對這些文化認識的缺失,就會從各種細節裡跑出來。這就是你的「尬味」源頭。
同樣,很多人寫文章很美、很流利,但當自己去刻劃性格、美景時,卻被人批評做作、尷尬、硬要,原因也是如此。從選定的描述對象到各種字詞的挑選、組合,變相地呈現創作者本人的文化深度--「為賦新辭強說愁」就是這個道理。
日韓同樣移植西方奇幻那一套,同樣有成功案例,但再強的文筆都奈何不了文化上的斷層。最後,就是開頭提到的:外來文化樣板化,喪失了文化的深層性。
設定和劇情漸漸淪為大家批評的「廁紙」--日本況且如此,台灣創作者又去移植這些「廁紙」,結果只會更糟。文筆再好,你也只能撐一、兩部作品,你最後會發現,終究逃脫不了「本土文化」這座五指山。
「越本土,越國際」是真的--因為當你想完全照抄外來文化,終究會撞到文化的隔膜,你再怎麼鑽營,都比不上母國文化長出來的創作者,你只會淪為外來文化的附庸,國內賣不出去,國外當然也賣不出去。
我在前文說過,創作的決勝點就是「原創性」。
沒有任何原創性比得過「本土文化」,只有做出屬於自己的原創性,別人才會高看你一眼,才有機會賣出去。
四、「本土文化」的內涵是什麼?
提到「台灣本土文化」你會想到什麼?八點檔?鄉土劇?宮廟?夜市?都市傳說?女鬼故事?軍中怪談……?
這其實同樣落入我們第一節所說的陷阱:「其實你不懂」。
上述你覺得是「特色」的東西,就跟歐美文學的「精靈」一樣,金髮碧眼、長生、長耳朵、神射手等等一系列要素拼貼。在周布雅的貼文裡,他明確指出精靈的長壽象徵著忠誠和承諾的永恆,這是西方文化的一種深層性,只是透過「精靈」這個形象具象化出來,加上前有神話史詩、魔戒、龍與地下城、龍槍等一系列奇幻文學積累,才慢慢定義出「精靈」這個系統。
光是「精靈」形象,能在歐美文學歷史中累積,就代表了一種文化的深層性。
所以,當你看到檯面上「本土文化」作品時,看到的都是「文化深層性的具象化」。
例如大家很愛用的「黑令旗」,你必須思考一下台灣社會那種「善惡有報」、「報仇有理」的文化深層性。
例如驅魔驅鬼,以及一大堆民俗繁文縟節,你必須思考一下台灣社會對鬼神的普遍敬畏、將不安和自卑寄託在外在儀式等等的文化深層性。
又例如布袋戲、脫衣舞酬神,同樣也有台灣人對神明「說到做到」和「我們的大家長」等等觀念,反過來說,我們也會看到大家樂時期(有興趣的估狗),人們將大量神像拋棄,只因神明沒有報對明牌。也能看到台灣人那種對神明「利益交換」的複雜情結。
對,認識文化的要點就是:你在本土社會看到的表象,都必須要能思考到背後的成因和複雜性。
這樣才能反過來產出好的、接地氣、看了不尬的作品。
五、結論
所謂「本土文化」其實就是「你的生活」,用心觀察你的生活周遭,思考背後的深層性,而不是人云亦云,別人有的,我也要有--許多人的作品往往也只是看起來是本土文化,實際上跟「廁紙」一樣的要素拼貼。才會覺得難看、尬、跟硬要。
如果你沒有認真認同那是你的土地,你的文化,看再多,寫再多,其實都是別人的--而且讀者絕對看得出來,你也絕對藏不住。
就算你想迴避「本土文化」,純粹想寫得「好看」--別忘了,你的讀者也是在同一個文化中出生、浸淫、成長的。你可以迴避,可以嚷著這都是台獨份子的陰謀,但你的作品,就不會有人覺得好看,甚至被嘲弄--這就是文化深層性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