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並非總是從一開始就被清楚地定義下來。科學主義的信仰者喜歡以數學與邏輯的概念作為範本,在數學與邏輯的教科書中,那些使用到的概念似乎總是已經被一條一條定義好才進行推論,這些人相信任何理想的理論體系都應當如此。
然而,即便是數學與邏輯,在理論發展的階段,它們也並非如同教科書那樣地首先便清晰,它們也是一塊一塊地發展起來之後,才逐漸被整合為一種相對確定的版本。一個愈加成熟的學科,它所使用的概念會愈加穩定地被定義下來,但任何一個仍在發展的學問,其所有的概念邊界都是模糊與有待釐清的。
對梅洛龐蒂而言,身體圖式(“body schema”)便是這樣一個身處科學轉折點上的概念。這個概念在其還具有充分的模糊與歧異性的情況下被使用,而在這一概念的發展進程中,它自行推翻了原來使用它的方法論,讓我們對身體的理解更進一步。透過去探究這個概念在思想史裡面的轉變,也能讓我們初步認識到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如何不同於傳統心理學/生理學對身體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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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體圖式」最開始被提出來的時候,它被以一種經驗主義式連結論的方式定義為「一大堆的影像連結」。經驗主義式的生理學家並不認為孩童出生便擁有通常人的身體圖式,而是在成長過程中,觸覺、動覺等種種身體感覺才經由發展相互連結,最後一同與視覺連結起來。
當時的醫療與解剖技術對人眼的構造已經有一定的理解。科學家們認識到視網膜呈現的影像是二維的、能(且只能)看見長與寬。當時的學者以連結論想法相信:我們之所以可以「彷彿」看到深度,那是因為隨著我們的成長,我們建立了一種視覺與觸覺相連結的身體圖式,視覺的內容與觸覺的三度空間在身體圖式中連結起來,才讓我們的視覺看起來具有三度空間。
梅洛龐蒂指出,這種經驗主義連結論的身體圖式在處理感覺異位(allochiria)與幻肢(phantom limb)時遭遇到了困難。在前者中,我們在不應該感受到相關感覺的身體位置上產生感覺、在後者中,那種感覺甚至出現在已經不存在的肢體上面。梅洛龐蒂認為,這兩種案例向我們表明,身體圖式不能是如連結論者想像的那樣完全是外在的與後天的。如果我們的身體感覺不是從一開始就包裹在一種整體論式的身體圖式之中,這樣不同身體部位上感覺的轉換將沒有辦法發生。
於是「身體圖式」在一種格式塔心理學式的「背景-圖形」結構中重新地被定位下來。也就是一種「對於我的身體姿勢的,在跨感官世界中的整體性的察知」。這樣的整體性形式成為我們一切聚焦活動的基礎,成為感官與身體運動的「前經驗的結構」。
這樣的進展雖然讓它可以解釋身體原初連結的面向,以及知覺與運動活動的「背景-焦點」結構。但這種作為結構的「前」條件式一種靜態的概念,它失去了連結論的那種對於形式如何形成的解釋。如幻肢與病覺缺失(anosognosic)這樣身體圖式的「擴張」與「萎縮」現象,需要一種動態的理論架構才能夠完整說明。
梅洛龐蒂認為,這裡面需要一種「主體根據其肢體對生物體指體計畫的價值,重新評估與整合身體各部分」的機制,在病覺缺失症者身上,由於這隻手對他的整體生活工作已經沒有用了,所以它被自動地從身體圖式中消除;相反地,幻肢症患者則仍舊把那隻已經不在的手算進了他的身體圖式之中,他仍想用這隻手來做些什麼。
這種重新評估與整合自然不會是一個全然主觀且具有顯題性意識的行為,也並非僅僅是一種專屬於人類的現象。這說明了身體圖式雖然是一開始便存在,但卻是可變動的。我的身體對我而言,呈現為一種朝向我的整體生活工作的姿勢與功能,它與其它可以做為工具的外在實在物不同,是我之為在世存活(being-in-the-world)的一種應對世界的基礎。
我(我的身體)因此可以被把握為一種最初的座標設置。我的主動的身體在一個特定情境中錨定在特定對象物上,我們的身體宛如一間戲院,它必須要是暗的,以凸顯舞台上所需要操作的物與所要進行的工作。身體圖式便是這樣一種無須顯題地意識到的運作,讓我們可以專注於行為與外物,不必分神去指揮肢體。當我聚焦於當下活動,我的身體便如彗星尾巴從我著力的位置拖曳出來。並隨時準備如彈簧般聚攏,重新彈向下一個當下的目標。
於是,當我們對身體圖式的理解順著思想史的思路,從一種「(生理學式的)傳統意義下的感覺印象中心」一步步轉移到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在世存活式的自我身體把握。我們便能初步地理解到,存在論式的身體現象學如何提供我們一種有別於傳統的,更具解釋力並直接關連到真實體驗的對身體與行動的理解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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